十一月的上海,深秋的寒意已经颇为明显,梧桐树大片大片的叶子变得金黄,随着干燥的冷风打着旋儿飘落,铺满了街道,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却失去了夏日的灼热,变得温煦而通透,像一块巨大的、澄澈的琥珀,包裹着这座正在急速变迁的城市。
新家的生活,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小心翼翼的氛围中,平稳地度过了最初的磨合期。肖霄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公司的重建与业务拓展上,李卫东的伤愈归来让他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他几乎是以一种赎罪般的心态在工作,仿佛只有让公司更加兴旺,才能对得起王大锤、泥鳅他们的牺牲,才能弥补内心深处对苏晨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每天早出晚归,将公司的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与政府部门重新建立联系,开拓新的客户渠道,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
然而,无论多忙,他都会尽量赶回家吃晚饭。那是家里一天中最为“完整”的时刻。苏晨的厨艺越发精进,总是变着法子做一些他和晓梦爱吃的菜。餐桌是崭新的原木色,上面铺着苏晨亲手绣的白色镂空桌布,三菜一汤,热气腾腾,散发着家的温暖气息。晓梦的话比以前多了些,会叽叽喳喳地说起学校里的事情,哪个同学闹了笑话,老师又表扬了她画画得好。肖霄总是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插话问几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但苏晨能感觉到,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肖霄的眼底。他的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郁结,像是蒙着一层拂不去的薄雾。晚上,他依旧常常睡在书房,理由是处理公务太晚,怕打扰她休息。偶尔同床,他也总是背对着她,身体僵硬,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距离。苏晨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生长。她试图沟通,肖霄却总是以“累了”、“没事”搪塞过去,或者将话题引向晓梦和公司。她隐约觉得,肖霄心里有一个结,一个与陈国平之死、与那场血腥冲突有关的、她无法触碰的结。这让她感到无力又心疼。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六的早晨。
阳光很好,金灿灿地洒满阳台。晓梦没有睡懒觉,早早地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图画本,正用彩色铅笔认真地画着什么。苏晨在厨房准备早餐,肖霄则坐在沙发上看当天的《新民晚报》,目光却不时飘向女儿。
晓梦画得很专注,小眉头微微蹙着,时不时停下来,歪着头打量自己的作品。过了一会儿,她举起画本,跑到肖霄面前,带着一丝期待和羞涩,小声说:“爸爸,你看。”
肖霄放下报纸,接过画本。画面上,是三个人。左边是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裙子的女孩,显然是她自己;右边是一个穿着裙子、长发飘飘的女人,是苏晨;而中间,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衬衫和裤子,一只手牵着女孩,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膀。三个人都咧着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背景是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的房子、太阳和小鸟。最让肖霄心头一震的是,画的上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几个字:“我的家”。
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上了肖霄的鼻腔和眼眶。他拿着画本的手微微颤抖。这幅画,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它不仅仅是一幅画,这是晓梦从内心深处,对他这个“爸爸”身份的最终确认和接纳。她将他画在了家庭的中心位置,将他视为这个完整家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比他签下任何一个大订单,赢得任何一场商业斗争,都更让他感到震撼和满足。
“画得真好……”肖霄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伸出大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晓梦的头发,目光柔软得像要滴出水来,“晓梦把爸爸画得真帅。”
晓梦看到爸爸喜欢,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我们美术老师说了,下个星期要带我们去写生呢!要去公园画真的树和花!”
“写生好啊。”肖霄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又看了看女儿充满期待的小脸,以及从厨房探出头、面带微笑的苏晨,一种强烈的渴望攫住了他——他需要打破眼下这种看似平静实则隔阂的家庭氛围,他需要一场纯粹的、属于他们三个人的旅程,来重新连接彼此,也来驱散自己心中的阴霾。
“晓梦,”肖霄蹲下身,与女儿平视,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提议,“想不想……这个周末,爸爸和妈妈就带你去写生?我们去一个比公园更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晓梦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真的吗?去哪里?”
苏晨也擦着手从厨房走了出来,好奇地看着肖霄。
肖霄站起身,看着苏晨,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们去苏州吧。不远,坐火车很快就到。去看看园林,划划船,让晓梦好好画一画。我们……我们好像还从来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
“旅行?”苏晨愣了一下。这个词对她来说,有些陌生而奢侈。过去的十几年,她的生活被生存的压力和漫长的等待填满,所有的出行都伴随着仓皇和不安。一家三口的旅行,更是她藏在心底不敢触碰的奢望。
“好啊好啊!我去我去!我要去划船!我要画大园林!”晓梦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拉着苏晨的手摇晃,“妈妈,我们去嘛!去嘛!”
看着女儿雀跃的样子,又看到肖霄眼中那难得一见的、带着光和温度的期待,苏晨心中那点犹豫瞬间消散了。她点了点头,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容:“好,我们去。”
决定做得突然,行动却很快。肖霄立刻让公司司机去买最近一班去苏州的火车票(当时还需要介绍信,但肖霄通过关系很快搞定),苏晨则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物,晓梦的画本和彩笔,一些零食和水。
坐在哐当哐当行驶的绿皮火车上,晓梦的脸几乎贴在了车窗玻璃上,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和河流。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肖霄和苏晨并排坐着,看着兴奋的女儿,相视一笑,空气中那种无形的紧绷感,似乎在这一刻被冲淡了许多。
苏州,这座以园林闻名的古城,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婉约。他们没有选择那些名气最大、游客最多的园林,而是去了相对清静的耦园。粉墙黛瓦,曲径通幽,亭台楼阁,移步换景。晓梦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在假山池塘间穿梭,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她趴在美人靠上,看着池塘里游动的锦鲤,掏出画本认真地画了起来。
肖霄和苏晨跟在后面,脚步缓慢。阳光透过稀疏的竹林,洒下斑驳的光影。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评弹声。他们之间很少说话,但那种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反而有一种共同陪伴的安宁。
“这里……真安静。”苏晨轻声说,目光掠过一处精巧的漏窗。
“嗯。”肖霄应道,他看着苏晨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心中那股想要靠近却又被无形绳索拉扯的矛盾感再次涌起。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不远处正埋头画画的女儿。
“你看晓梦,”苏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她画得多认真。”
肖霄走过去,蹲在晓梦身边。画纸上,假山、亭子和游鱼的轮廓已经初具雏形,虽然笔法稚嫩,却充满了童趣和观察力。“我们晓梦以后说不定能当个大画家。”肖霄由衷地赞叹。
晓梦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认真:“爸爸,我喜欢画画。可以把看到的好看的东西都画下来。”
“好,喜欢就好好画。”肖霄鼓励道,“爸爸支持你。”
下午,他们去了平江路,坐上了乌篷船。船娘唱着软糯的江南小调,摇着橹,小船在狭窄的河道里缓缓穿行。两岸是古老的民居,石阶延伸入水,有妇人在河边浣洗,炊烟袅袅升起。晓梦靠在肖霄怀里,指着水面上游过的鸭子,咯咯直笑。肖霄搂着女儿,感受着她小小的、温暖的身体依偎着自己的信任和依赖,心中那片冰冷的角落,仿佛也被这秋日的暖阳和眼前的温情一点点融化。
苏晨坐在对面,看着父女俩亲密无间的样子,眼眶微微湿润。她拿出带来的旧海鸥相机,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焦距,按下了快门。她要记录下这珍贵的一刻。
傍晚,他们在山塘街的一家老字号吃了地道的苏帮菜——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清炒虾仁。晓梦吃得小嘴油汪汪的,直说好吃。肖霄看着她们,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他给苏晨夹了一筷子菜,动作自然了许多。苏晨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柔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他们沿着山塘河慢慢往回走,准备去火车站返回上海。河两岸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流光溢彩。晓梦玩累了,趴在肖霄的背上睡着了,小脑袋耷拉在他的肩头,呼吸均匀而绵长。
苏晨走在肖霄身边,看着丈夫背着女儿的宽厚背影,听着他沉稳的脚步声,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她轻轻挽住了肖霄空着的那只胳膊。
肖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这一次,他没有躲开。手臂上传来的苏晨身体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以及她全然信赖的依偎,像一股暖流,终于冲垮了他心中那堵由猜疑和恐惧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墙。
陈国平恶毒的面孔和话语,在这一刻,似乎被眼前这真实而温暖的幸福驱散得遥不可及。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那都不是苏晨的错。她是受害者,是承受了更多苦难的人。而他,作为她的丈夫,应该做的是保护她、治愈她,而不是用无端的猜忌去伤害她。
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苏晨在灯笼光影下显得格外柔美的脸庞,轻声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说道:“晨晨……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
苏晨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她摇了摇头,将他的胳膊挽得更紧:“回来就好。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没有追问,没有解释,只有全然的包容和理解。
肖霄的心中猛地一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知道,那根刺还在,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但他已经找到了与它共存的方式,那就是用更多的爱、信任和陪伴去包裹它,消磨它。
他背着熟睡的女儿,挽着挚爱的妻子,走在苏州古街温暖的夜色里。秋风拂面,带着桂花残留的余香。这一次的家庭旅行,短暂而平凡,却像一道强光,照进了他们彼此封闭的内心,真正意义上开始了创伤的愈合。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紧紧相连,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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