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上海,天色总是亮得特别迟。才清晨六点多,昏暗的弄堂里只有几户人家亮起了昏黄的灯光。苏晨裹紧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棉袄,勉强从狭窄的木板床上坐起身来。怀孕近九个月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酸痛和喘息。
她伸手轻抚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里面小生命的活动,嘴角不自觉漾起一丝苍白的微笑。“宝贝,再坚持一下,”她喃喃自语,“妈妈今天还要工作,我们要一起努力。”
狭窄的亭子间里寒气逼人,呵气成霜。苏晨艰难地弯腰,想捡起掉在地上的围巾,却差点失去平衡。她急忙扶住墙壁,心跳骤然加速。最近几天,这种眩晕感越来越频繁了。
“晨晨,你醒了吗?”门外传来林小雅压低的声音,“我给你带了点热粥。”
苏晨打开门,看到闺蜜冻得通红的脸上写满关切。林小雅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散发着难得的米香。
“小雅,你怎么又…”苏晨过意不去地说,“伯母他们会不会说?”
“别管那么多,快趁热吃了。”林小雅把粥塞到苏晨手里,瞥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眉头皱了起来,“你脸色很不好,今天别去纺织厂了,我帮你请假。”
苏晨摇摇头,小口喝着温暖的白粥。这碗简单的粥在她嘴里仿佛成了珍馐美味。“不行,昨天工头说了,今天有一批紧急订单要赶完,不去的话这个月的全勤奖就没了。”
全勤奖虽然只有五元钱,但对苏晨来说却意味着能多买几尺布给宝宝做衣服,或者买点鸡蛋补充营养。
“可是你的身体…”林小雅担忧地看着好友浮肿的脚踝和黑眼圈,“你已经连续加班两周了,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苏晨勉强笑了笑:“没事的,我有分寸。再说,”她轻抚腹部,“宝宝很坚强,他知道妈妈在为他努力。”
林小雅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我妈腌的咸鸭蛋,你带着中午吃。别又啃冷馒头了。”
苏晨感激地接过,眼中泛起泪光。若不是林小雅和邻居赵阿姨这几个月来的接济,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撑过来。被母亲赶出家门后,她一度绝望得想过去死,是腹中的孩子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吃完简单的早餐,苏晨在林小雅的帮助下艰难地站起身。她今天的任务是将三十斤重的纱锭从仓库搬到车间,这本来不该是孕妇干的活,但工头故意刁难她这个“未婚先孕”的女人。
“我真的能行,”苏晨对一脸忧心忡忡的林小雅说,“医生说适量运动对生产有好处。”
上海的街头,寒风呼啸。苏晨裹紧围巾,顶着风一步步向纺织厂走去。路上不时有早起买菜的邻居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在这个保守的年代,未婚先孕是伤风败俗的大事,足以让一个女孩一辈子抬不起头。
“看她那样子,快生了吧?” “不知道是谁的种,听说是个知青的…” “作孽哦,好好的姑娘家就这么毁了。”
这些议论像针一样刺进苏晨心里,但她抬着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为了肖霄,为了他们的爱情结晶,她必须坚强。
纺织厂车间里,机器轰鸣,棉絮飞舞。苏晨换上工作服,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最初几个小时,她还能勉强支撑,但随着时间推移,腰部酸痛越来越剧烈,肚子也开始阵阵发紧。
“苏晨,你去休息一下吧,”同车间的王大姐看她脸色不对,好心劝道,“这么拼不值得,孩子要紧啊。”
苏晨摇摇头,擦去额头的冷汗:“还剩三车纱锭,搬完就能休息了。”
中午时分,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苏晨却一个人留在车间继续工作。她想趁着午休时间多搬一些,下午就能轻松点。她打开林小雅给的咸鸭蛋,配着冷馒头慢慢吃着,心里盘算着:这个月加上加班费,应该能攒下十五元钱,足够买奶粉和尿布了。
吃完简单的午餐,她没有休息,而是推起手推车,又一次走向仓库。三十斤重的纱锭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重,每搬动一个,都需要极大的力气和毅力。
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视线开始模糊。车间里的机器声似乎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在一趟搬运中,她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急忙扶住墙壁,大口喘着气。
“不行,为了宝宝,我必须坚持…”她对自己说,眼前却一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宫缩突然袭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苏晨痛得弯下腰,手中的纱锭“砰”地掉在地上。她感到腿间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下,低头一看,只见地上已经有一小滩淡红色的水渍。
“羊水破了…”她惊慌地想,“还没到日子啊…”
她试图呼救,但车间里空无一人,大家都还在食堂吃饭。又一阵宫缩袭来,这次更加剧烈,苏晨痛得几乎晕厥。她扶着推车,艰难地向车间门口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救命…有人吗…”她的呼救声被机器的轰鸣淹没。
终于,在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中,她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重重地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当王大姐吃完饭回到车间时,发现苏晨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是一滩混合着羊水和鲜血的液体。
“来人啊!出事了!”王大姐的尖叫声终于引来了其他人。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有人跑去叫救护车,有人去找厂医,几个女工围在苏晨身边,不知所措。
“快抬她到门口等救护车!”老工长孙师傅指挥着,但他看到苏晨下身不断渗出的鲜血时,脸色也变得苍白,“这…这情况不妙啊…”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在上海寒冷的冬日午后显得格外刺耳。工人们七手八脚地将昏迷的苏晨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林小雅闻讯赶来,哭喊着爬上了救护车,紧紧握着苏晨冰凉的手。
“晨晨,坚持住!为了孩子,为了肖霄,你一定要坚持住!”她哽咽着说,但苏晨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表明她还活着。
救护车一路呼啸着驶向上海市第一妇产科医院。车窗外,上海的街景飞速后退,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划出凌乱的线条。车厢内,医护人员正在为苏晨做紧急处理。
“血压80\/50,还在下降!” “胎心微弱,必须立即手术!” “联系医院准备输血!”
医护人员的对话片段传入林小雅耳中,每一个字都让她心惊胆战。她看着苏晨毫无血色的脸,默默祈祷着。
到达医院后,苏晨被迅速推进手术室。林小雅被挡在门外,只能无助地看着那扇门缓缓关闭。她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双手合十,祈求上天保佑好友平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林小雅想起苏晨这几个月来所受的苦:被家人赶出家门,被迫放弃学业,在纺织厂做最累的活儿,省吃俭用只为给孩子攒点钱…这个才二十岁的女孩,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她承受的重担。
“谁是病人家属?”一个护士突然推门而出,神色严肃。
林小雅急忙上前:“我、我是她朋友。她怎么样?”
“情况很危险,产妇大出血,胎儿窘迫。需要立即剖腹产,但手术风险很大。”护士递过一张手术同意书,“需要家属签字。”
林小雅愣住了:“可是…她家人不在这里…”
“那就找她爱人!再不手术两条命都保不住了!”
林小雅心急如焚,她到哪里去找肖霄?他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北农村,连信都收不到。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赶来。
“赵阿姨!”林小雅像看到救星一样扑过去。
赵阿姨是苏晨家多年的老邻居,看着苏晨长大。得知消息后,她立刻赶来了医院。
“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赵阿姨红着眼睛对医生说,“我签,所有责任我来承担。”
手术室的门再次关闭。赵阿姨搂着颤抖的林小雅,在长椅上坐下。
“好孩子,别怕,晨晨会挺过来的。”赵阿姨轻声安慰,但她自己手中的手帕也被捏得紧紧的,“她妈妈那边…我去找过她,还是不肯来。”
林小雅哽咽着:“天下怎么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女儿都要没命了还计较那些面子!”
赵阿姨长叹一声:“她妈妈也是苦过来的人,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再说,那个陈国平一直在中间挑拨,说晨晨是自作自受…”
就在这时,手术室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林小雅和赵阿姨同时站起身,紧张地盯着手术室的门。
片刻后,门开了,一个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产妇生了个女儿,四斤三两,早产,需要放保温箱。大人还在抢救,失血过多,需要输血,但她是Rh阴性血,我们血库没有库存了!”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Rh阴性血是非常稀有的血型,在当时的上海极为罕见。
“我是o型血,但不是阴性…”林小雅急切地说。 “我是A型…”赵阿姨也摇头。 医院里乱作一团,医生护士忙着联系其他医院的血库,但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这种稀有血型的库存。
就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医院走廊尽头。苏母在邻居的劝说下,终于放下固执,来到了医院。当她听到女儿危在旦夕的消息时,母亲的天性终于战胜了世俗的面子。
“抽我的血!”苏母气喘吁吁地跑到护士站,“我是Rh阴性,和我女儿一样!”
所有人大吃一惊。林小雅和赵阿姨对视一眼,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输血过程很快进行。当苏母的血液缓缓流入苏晨体内时,她坐在女儿病床前,第一次看到那张苍白如纸的小脸,那双因怀孕浮肿的手,那颗为了爱情坚持到底的心。
一滴眼泪从苏母眼角滑落,滴在苏晨的手背上。“晨晨,妈妈错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她哽咽着说,多年来筑起的心墙在生死关头轰然倒塌。
输血后的苏晨情况逐渐稳定下来,但仍在昏迷中。她被转入监护病房,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另一边,早产的女婴被放在保温箱里,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林小雅透过玻璃看着那个小生命,心中百感交集。这是肖霄和苏晨爱情的结晶,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来到人世,险些带走母亲的生命。
“宝宝,你一定要坚强,像你妈妈一样坚强。”她轻声对保温箱里的婴儿说,“你爸爸还不知道你的存在呢,等他回来,看到你这么可爱,一定会很高兴的…”
夜幕降临,医院走廊里的灯光昏暗而清冷。林小雅和赵阿姨轮番守着苏晨,苏母则回家去炖汤,说要给女儿补身子。经历了这场生死考验,这个固执的母亲终于放下了成见。
深夜,苏晨从昏迷中缓缓苏醒。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腹部刀割般的疼痛,然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她虚弱地转动头部,看到趴在床边睡着的林小雅。
“孩子…”她嘶哑地发出声音,“我的孩子…”
林小雅立刻惊醒,看到苏晨睁开了眼睛,喜极而泣:“晨晨!你醒了!谢天谢地!孩子很好,是个女儿,虽然早产但在保温箱里很安全。”
苏晨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女儿…肖霄的女儿…”
林小雅紧紧握住她的手:“对,你们有女儿了。你妈妈也来了,她给你输了血,救了你的命。”
苏晨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个将她赶出家门,扬言不认她这个女儿的母亲,竟然来了医院,还为她输血?
“她…原谅我了?”苏晨怯生生地问。
林小雅点点头:“母爱终究是母爱。看到你生命垂危,什么面子、什么成见都不重要了。”
正说着,苏母提着保温桶走进了病房。看到女儿醒来,她快步走到床前,眼中含着泪花:“晨晨,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妈妈炖了鸡汤,你喝点补补身子。”
苏晨看着母亲,泪水无声地滑落:“妈,对不起…让你丢脸了…”
苏母摇摇头,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是妈妈不对,不该逼你。什么面子都比不上我女儿的命重要。以后妈妈帮你一起带孩子,咱们娘仨好好过日子。”
这一刻,苏晨感到数月来的委屈和痛苦都得到了释放。她靠在母亲怀里,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林小雅和赵阿姨悄悄退出病房,给这对重逢的母女留下空间。
窗外,上海的夜空开始飘起雪花,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洁白的雪花静静落下,覆盖了城市的喧嚣与偏见,仿佛要给一切重新开始的机会。
第二天清晨,苏晨的身体状况好转了许多,被允许去看望女儿。她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到了新生儿监护室。透过保温箱的玻璃,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小小的生命——她和肖霄的爱情结晶。
婴儿很小,皮肤皱皱的,像只小猴子,但在苏晨眼中,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宝贝。小家伙闭着眼睛,小手小脚偶尔动一下,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她真小…”苏晨轻声说,生怕惊扰了女儿的睡眠。
护士微笑着解释:“早产儿都这样,但她很坚强。各项指标都在好转,再过几周就能像足月宝宝一样了。”
苏晨将手贴在玻璃上,仿佛能感受到女儿的体温:“晓梦…肖晓梦…破晓时分的梦想…”她喃喃自语,想起了和肖霄在黄浦江边看日出的那个早晨,他们曾经约定要给第一个孩子取这个名字。
看着女儿,苏晨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尽的爱意,有对未来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坚定的决心。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要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等着肖霄回来的那一天。
“晓梦,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她轻声对女儿说,“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回到病房后,苏晨请林小雅帮忙拿来纸笔。尽管身体还很虚弱,她坚持要给肖霄写信。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试图联系他,之前的信都被母亲截留了,但现在不同了。
笔尖在纸上艰难移动,每一笔都牵动着腹部的伤口,但她坚持写着:
“亲爱的肖霄: 我不知道这封信能否顺利到达你手中,但我必须试一试。首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我在昨天生下了她,虽然早产了一个月,但她很坚强,像我一样顽强地活着。我给她取名晓梦,肖晓梦,还记得我们当年的约定吗?
生产的过程很危险,我差点没能挺过来。大出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一想到你,想到我们的孩子,我就有了坚持下来的勇气。奇迹的是,我母亲来了医院,她给我输了血,救了我的命。她也接受了这个孩子,说会帮我一起抚养。
肖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久不给我回信,但我相信你一定有苦衷。或许信件在路上丢失了,或许你遇到了什么困难。不管怎样,我想告诉你,我和孩子会在上海等你回来。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下去。
我们的女儿有一双很像你的眼睛,虽然现在还闭着,但我相信睁开后一定会像你一样明亮。她的小手小脚完美得让人心醉,每当看着她,我就感到所有苦难都是值得的。
请你一定保重身体,不要太挂念我们。只要心中有爱,距离不是问题。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会团聚的。
永远爱你的, 晨”
写完后,苏晨仔细地将信折好,放进信封。她在信封上写下那个熟悉的地址——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宁安县红旗公社知青点。这个地址她早已铭记在心,每晚睡前都要默念无数遍,仿佛这样就能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小雅,拜托你一定要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苏晨郑重地将信交给闺蜜,“这次一定要送到他手中。”
林小雅接过信,用力点头:“你放心,我就是走也要走到东北去送信!”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眼中却含着泪光。窗外,雪还在下,但天边已经露出一线曙光,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希望的光芒。
苏晨望向窗外,轻声说:“雪停了,天就要亮了。”
是啊,黑夜再长,黎明终将到来。就像他们的爱情,历经磨难,但总有一天会迎来破晓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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