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一旦下定，便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却也难免在飞行途中遭遇不可预料的阻力和风向的干扰。对于苏晨而言，下定决心去寻找肖霄，仅仅是迈出了漫长而艰险征程的第一步。横亘在她与真相之间的，是陈国平精心编织的无形罗网，是生活本身沉重的镣铐，更是命运那惯于捉弄人的、令人徒呼奈何的阴差阳错。
林小雅带来的信息像一剂强心针，让她看清了方向，但具体的行动，却需要无比的谨慎和周密的计划。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被动等待，也不能鲁莽行事，以免打草惊蛇，给肖霄、给晓梦、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第一步，是确定“浦江贸易”的确切位置。这件事，她只能再次拜托林小雅。林小雅的丈夫在货运站工作，南来北往的司机、搬运工消息灵通，打听一个公司的地址，并非难事。
仅仅过了一天，林小雅就趁着午休的空隙，悄悄溜到了苏晨做工的纺织厂车间外，对着正在流水线旁忙碌的苏晨使了个眼色。苏晨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借口去厕所，快步跟了出去。
在车间外一个堆放着废弃纱锭的僻静角落，林小雅左右看看无人，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打听到了！浦江贸易，就在虹口区那边，具体地址是……”她报出了一个里弄的名字和门牌号，“我家那口子跟一个常往那边送货的师傅确认过了，老板确实姓肖，是个返城知青，年纪模样都跟你说的对得上！错不了！”
虹口区！那个里弄的名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苏晨的心。虽然离她这里有些距离，但毕竟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谢谢！小雅，太谢谢你了！”苏晨激动得声音发颤，紧紧抓住好友的手。
“你先别急着谢我，”林小雅脸上却带着忧虑，她再次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声音压得更低，“晨晨，你想清楚了吗？真要去找他？陈国平那边……我这两天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人时不时在厂门口晃悠，也不知道是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可得千万小心！”
林小雅的提醒像一盆冷水，浇熄了苏晨一部分兴奋的火焰。她当然知道危险。陈国平的监视，从未真正放松过。尤其是上次他用晓梦的安全威胁她之后，她更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我知道……”苏晨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重新燃起坚定，“但我必须去。小雅，我不能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里。为了晓梦，我也必须弄清楚真相。”
“那你打算怎么做？直接找上门去？”林小雅担忧地问，“太冒险了！万一被陈国平的人看到……”
“我不直接去。”苏晨摇摇头，她早已在心里反复思量过，“我……我先想办法打个电话。打到他的公司去。这样最隐蔽。”
这无疑是当下最安全的方式。八十年代中后期，私人电话仍是奢侈品，但像浦江贸易这样的公司，必然会安装电话用于业务联系。通过电话先行联系，确认是否是肖霄，约一个安全的地方见面，这比直接上门风险小得多。
“打电话……”林小雅沉吟着，“这倒是个办法。可是……去哪里打？厂里的电话肯定不行，传达室老孙头跟陈国平沾亲带故的。公用电话也得找离得远、人不熟的……”
“嗯，我知道。”苏晨点点头，“我再想办法。”
机会很快来了。两天后，车间主任派苏晨去位于杨浦区的一家合作厂送一批样品布料。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距离远，时间长，而且脱离了陈国平可能重点监视的区域。
她小心翼翼地将写有浦江贸易地址和（她猜测可能存在的）电话号的纸条，藏在衣服最里面的口袋，如同藏着一份绝密情报。一路上，她心神不宁，既期盼着尽快完成任务找到电话亭，又害怕电话接通后不知该如何开口，或者……得到的并非想要的答案。
送完样品，谢绝了合作厂留她吃饭的好意，苏晨迫不及待地开始在杨浦区的街道上寻找公用电话亭。秋风萧瑟，吹动着路边的落叶，也吹得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她目光急切地扫过街边，寻找着那熟悉的、标着“公用电话”字样的小玻璃房子或是挂着牌子的杂货店。
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她找到了一部红色的公用电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电话亭前，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磨得发亮的几分钱硬币。
她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硬币几次差点滑落。投币，拿起听筒，听到里面传来拨号音，那单调的“嘟——”声，此刻在她听来却如同擂响的战鼓。
她按照林小雅丈夫打听到的那个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小心翼翼地拨了出去。每一个转盘的回转声，都像是敲在她的心坎上。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嘟——嘟——嘟——”每一声都显得如此煎熬。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心全是冷汗。
快接啊！快接啊！她在心里默念着，仿佛这样就能通过无形的电波传递她的急切。
然而，电话响了七八声之后，自动挂断了。无人接听。
一股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她。没人？是号码错了？还是他刚好出去了？她不死心，又投币，再次拨号。结果依旧。只有那漫长而冷漠的“嘟——嘟——”声，回应着她的期盼。
沮丧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失魂落魄地放下听筒，靠在冰冷的玻璃电话亭壁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看看时间，出来太久了，必须赶回去了。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但她没有放弃。既然知道了公司和电话号码，总有机会。
第二次机会，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陈国平难得地没有来“视察”，据说是去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苏母的精神也好了一些，带着晓梦在弄堂口和几个老街坊晒太阳、聊天。
苏晨借口要去附近的合作社买点针头线脑，获得了短暂的独处时间。她快步走出弄堂，没有去合作社，而是径直走向了隔了两条马路、另一个她早已留意到的公用电话点——一家小小的烟纸店。
店里坐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子，收音机里放着沪剧。苏晨走过去，低声说：“老伯伯，打个电话。”
老头子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柜台上的电话机。
苏晨再次掏出那个被她摩挲得更加光滑的硬币，投入钱盒，拿起听筒，拨出了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了！一个略显急促、带着北方口音的男声传了过来：“喂！浦江贸易！哪位？”
不是肖霄的声音！苏晨的心一沉，但立刻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您好，请问……肖霄肖经理在吗？”
“找霄哥？他不在！”那边的男人语速很快，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很忙，“出去谈事了！您哪位？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吗？或者留个联系方式，等他回来我让他回给您？”
是李卫东！苏晨立刻听了出来。当年肖霄写信时偶尔会提到这个耿直仗义的东北战友。他果然和肖霄在一起！
“我……”苏晨一时语塞，她怎么可能留下联系方式？“不用了，谢谢您。那我……我晚点再打过来。”她慌忙挂断了电话，心脏兀自砰砰直跳。
虽然没找到肖霄，但至少确认了！接电话的是李卫东，这说明这里就是肖霄的公司！号码没错！他就在上海！他就在那里！
一股巨大的欣慰和希望再次升腾起来。她付了电话费，走出烟纸店，感觉外面的阳光都明媚了许多。晚点再打，对，晚点再打！她暗暗给自己鼓劲。
然而，当她傍晚时分，再次借口倒垃圾，溜到弄堂口另一个更隐蔽的传呼电话站，第三次拨通那个号码时，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些的声音。
“您好，浦江贸易。”
“您好，请问肖经理回来了吗？”
“肖经理？哦，他和东哥一起去周老板那儿了，说是有要紧事商量，今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您要不明天再打来？”
又一次错过！苏晨放下电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 frustration（挫败感）。为什么总是这样阴差阳错？难道连老天爷都不肯帮她？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肖霄，正和周老板、李卫东在一间茶室的雅座里，神情凝重地分析着王大锤那边最新送来的情报——关于陈国平那个嗜赌的表弟孙副经理的异常动向，以及如何利用这一点打开突破口。他全身心都投入到这场步步惊心的复仇布局中，公司的业务电话，早已交给了手下伙计去处理。
而更让苏晨没有察觉到的是，在她第三次打电话的时候，弄堂口对面街角，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看似无所事事靠在墙边抽烟的男人，状似无意地朝传呼电话站的方向瞥了好几眼。那是陈国平安排的、负责“关照”苏晨动向的眼线。虽然苏晨的通话内容他无从得知，但她频繁使用公用电话的异常行为，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默默记下了时间和地点。
接连的挫败，让苏晨有些焦躁，但也更加坚定了她必须联系上肖霄的决心。她开始更加留意生活中的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像一只警惕而敏感的母兽，寻找着猎手监视网的缝隙。
一天，厂里派她去位于市中心的人民路一带送一份加急文件。这又是一个远离常规路线的机会。送完文件，她看着时间还够，一咬牙，决定不再打电话，直接去虹口区那个地址找肖霄！虽然冒险，但她实在无法再忍受一次次徒劳的尝试和等待的煎熬。
她凭着记忆和林小雅描述的模糊印象，换乘了两趟公交车，一路忐忑又期盼地来到了虹口区那条陌生的里弄。里弄比想象中更旧，更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老上海特有的、混合着煤球味和饭菜香的气息。她心跳如鼓，按照门牌号一家家找过去，手心因为紧张而不断冒汗。
终于，她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漆皮有些剥落的石库门门前。门牌号对了。她抬头望去，门口没有任何公司的牌子，只有普通的住户信箱。难道找错了？还是公司已经搬走了？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犹豫着，正准备鼓起勇气敲门询问，旁边一个小门忽然开了，一个围着围裙、手里拿着择了一半青菜的大妈走出来，疑惑地打量着她：“你找谁啊？”
“阿姨，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一家叫‘浦江贸易’的公司？”苏晨紧张地问，声音都有些发颤。
“浦江贸易？”大妈皱眉头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这儿都是住家户。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找错地方了？！怎么会？！林小雅丈夫打听来的地址明明是这里！
苏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种巨大的失望和茫然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喃喃地道了声谢，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漫无目的地朝弄堂外走去。最后一丝希望，仿佛也破灭了。地址是错的？那之前电话接通的是谁？难道是有人冒名顶替？还是……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她的一场痴心妄想？
她不知道，浦江贸易的公司注册地址和实际办公地址并不一致。为了节省开支和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陈国平之前的骚扰），肖霄他们租用的是这片石库门房子里一个不起眼的亭子间和客堂间，门口自然没有悬挂醒目的公司招牌。而当地的老住户，习惯了几十年的邻里关系，对于新搬来不久、行事低调的“浦江贸易”，根本不知道其正式名称，只当是几个年轻人合伙做点小生意租的地方而已。
信息的误差，命运的捉弄，再次让苏晨与真相擦肩而过。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茫然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秋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她的裤脚上，仿佛也在嘲笑着她的徒劳。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乘坐公交车返回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马路对面，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饮食店里，走出来三个男人。为首的那个，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呢子外套，侧脸线条冷硬而熟悉，正低头和旁边一个同样高大的男人说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凝重。
肖霄！
是肖霄！
苏晨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猛地停下脚步，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马路去！嘴巴张开，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辆拖着长长挂斗的货运卡车，轰鸣着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巨大的车厢完全阻挡了她的视线，刺耳的喇叭声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
等到卡车终于驶过，马路对面，早已空无一人。那三个男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了踪影。
苏晨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希望燃起到破灭，只在短短几秒之间。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身影，像一个残酷的幻影，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一次次的寻找，一次次的错过。电话里的忙音，错误的地址，飞驰而过的卡车……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在她和肖霄之间，设置下重重障碍，让他们如同身处平行的世界，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命运弄人的悲凉。
她不知道，那辆卡车驶过的瞬间，马路对面的肖霄，似乎心有所感，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对面喧嚣的人行道。然而，人流熙攘，并无异常。他只当是自己最近精神过于紧绷产生了错觉，摇摇头，继续和李卫东、王大锤钻进旁边的小巷，去查看一处可能适合作为新仓库的隐蔽地点。
咫尺天涯。
苏晨望着空荡荡的对面街道，最终缓缓转过身，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单薄而落寞。
但，这一次，她的眼中除了泪水，更多的是一种被反复挫折后反而激发出的、更加执拗的坚韧。
越是艰难，越是证明陈国平在心虚！越是阻挠，越是说明真相的重要性！
她不会放弃。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他。
而在下一次尝试之前，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蔽。她感觉到，那双监视的眼睛，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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