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喘息着,轰鸣着,固执地、一刻不停地将北国的苍凉与辽阔远远地抛在身后。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发出单调而重复的“哐当——哐当——”声,这声音起初震耳欲聋,久而久之,竟仿佛融入了血液的流动,成为一种背景般的永恒律动,敲击着车厢里每一个归心似箭或前路茫茫的灵魂。
肖霄蜷缩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这里比车厢内更加拥挤,充斥着更浓烈的烟草、汗水、廉价烧酒以及各种行李包裹混杂的气味。寒冷的风从车门缝隙里尖锐地钻进来,嘶嘶作响,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反而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灼烤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坐立难安。
他最终还是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在车厢里找到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虽然需要和另外两个人挤着坐,但至少能让他看清窗外飞逝的风景。他将脸紧紧贴在冰冷肮脏的玻璃窗上,目光贪婪地捕捉着外面世界的每一丝变化。
土地的颜色在悄然改变。那深沉得几乎发黑、仿佛能攥出油来的东北黑土地,逐渐被更浅淡的、带着些沙质的黄褐色所替代。一望无际、平坦得让人心慌的平原开始让位于起伏的丘陵。原本光秃秃的、枝桠狰狞的白杨、桦树林,渐渐出现了其他树种的影子,虽然也大多落叶,但那姿态似乎柔和了许多。偶尔掠过的一片片越冬的麦田,顽强地透出些许绿色,提示着南方的临近。
这种地理景观上的过渡,微妙却持续不断,像一幅缓缓展开的、流动的画卷。肖霄的心跳,也随着这画卷的展开始终处于一种高速而紊乱的状态。近乡情怯,这四个字他以前只在书里读过,如今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深深楔入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酸涩的胀痛和莫名的恐慌。
离开了整整九年七个月零三天。他在心里无声地计算着。每一天,都像是在粗糙的石板上刻下的一道印记,深刻而清晰。上海,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与其说是一个具体的城市,不如说是一个由无数记忆碎片拼接而成的、光怪陆离的梦。是弄堂里湿漉漉的青苔气息和煤球炉子的烟火味;是清晨刷马桶的声响和邻居间吴侬软语的问候;是黄浦江上轮船低沉的汽笛和外滩海关大楼悠远的钟声;是夏天井水冰镇的西瓜和冬天母亲熬的糖粥;是文化广场喧天的锣鼓和满街狂热的红色标语……当然,最重要的,是苏晨。是她笑起来时眼角微微的下弯,是她轻声说话时柔软的语调,是她在那间废弃图书馆里,月光下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滚烫的呼吸……
“等我回来。”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承诺。如今,他真的要回去了。可是,她还在等他吗?那些后期变得稀少而简短、字迹甚至有些陌生的回信,像一片无法驱散的阴云,笼罩在他炽热的期盼之上。他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念头。不会的,苏晨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她母亲阻拦,一定是通信不便,一定是……他为自己寻找着各种理由,近乎偏执地守护着内心深处那份唯一的希望之光。
车厢里是一个微缩的社会,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除了大量和他一样、带着巨大行李包裹、脸上写着复杂情绪的返城知青,还有出公差的干部、探亲的工人、跑单帮的小贩。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混合着人体散发出的各种味道、食物(主要是煮鸡蛋、烙饼、咸菜)的气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烟草雾气。声音更是嘈杂鼎沸:男人们高声谈论着国家大事、小道消息和各自经历,女人们哄着哭闹的孩子、唠着家长里短,婴儿无休止的啼哭,列车员推着小车费力穿行时不耐烦的吆喝:“让一让!开水泡面!香烟瓜子火腿肠!”
肖霄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看着窗外,或者闭目假寐。但他的耳朵却无法休息,被迫接收着四周涌来的信息碎片。
“……俺们那旮旯,最后一批了,总算熬出来了……” “……回去咋整?工作咋安排?街道能给解决不?” “……听说浦东那边现在也在搞开发了?” “……妈的,老子最好的几年都扔那山沟沟里了……” “……你家那口子等你了没?我那位,唉,去年来信说等不了,嫁了……” “……知青商店?听说有政策,回去干个体户也行……” “……呸!什么世道,车上小偷这么多!老子刚买的烟就被摸走了!”
这些交谈,有的充满希望的亮色,有的浸透失望的灰暗,有的务实,有的愤懑,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时代转折点上一个个微小个体最真实的忐忑与迷茫。每一次听到关于感情变故的议论,肖霄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下,猛地收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个硬硬的、方方的小本子——他的素描本,那里面每一页都承载着他对苏晨的思念和回忆,这是他精神的锚点。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显得很斯文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像个技术员或教师。他似乎注意到了肖霄长时间的沉默和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递过来一支“飞马”牌香烟。 “小兄弟,也是回上海?” 肖霄迟疑了一下,接过烟,点了点头:“谢谢。嗯,回上海。” “插队很多年了吧?”技术员自己点上火,深吸了一口。 “快十年了。” “不容易啊。”技术员吐着烟圈,感慨道,“变化大着呢。回去好好看看。” “是啊,变化大……”肖霄喃喃重复,心里更添一层茫然。上海,变成什么样了?他记忆里的那个上海,还存在吗?
夜幕降临,车窗变成了墨黑色的镜子,映出车厢内灯火通明却疲惫不堪的人群影像。外面的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只有偶尔经过城镇时,会倏地闪过几星稀疏的灯火,像萤火虫,瞬间出现又迅速消失,更反衬出旅途的漫长与孤寂。
肖霄毫无睡意。硬座坐得人腰酸背痛,腿脚无处安放。但他精神的亢奋远远压过了肉体的不适。他听着周围渐渐低下去的交谈声,逐渐被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磨牙声取代。有人在狭窄的过道里铺张报纸,就那么和衣躺下。孩子的哭闹也变成了睡梦中的抽噎。
在这片混乱的、充满倦意的宁静中,肖霄的思绪却异常清晰,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过往与未来之间疯狂地奔腾。
他想起离开上海那个雨天,站台上震耳欲聋的哭声和口号声,苏晨苍白的面容和追逐火车时绝望的身影,那画面像用刀子刻在他脑子里一样,九年多来从未模糊半分。 他想起初到东北时的严寒和艰苦,第一次抡起锄头时手上的血泡,第一次睡冰冷的炕席时整夜的哆嗦。 他想起广袤无垠的黑土地,春天播种的希望,秋天收获的喜悦,虽然那喜悦大部分并不属于自己。 他想起李卫东,那个粗豪仗义的兄弟,此刻他应该已经回到知青点,继续着他未知的等待。分别时那重重的一拳和泛红的眼圈,让肖霄喉头再次发紧。 他想起李红梅,那双手套还放在他的背包里。她复杂难言的眼神,那句简单的“一切顺利”背后,似乎藏着千言万语。他并非毫无察觉,但他心里早已被一个人完全占据,再容不下其他。只能辜负,只能抱歉。 他想起那场山林大火,浓烟炙烤,命悬一线,昏迷中他只觉得快要被烤干,嘴里反复念叨的只有一个名字。 他想起被隔离审查时的愤怒与屈辱,上大学名额得而复失的巨大失落…… 九年多的光阴,像一部高速倒带的胶片电影,在他脑海里纷乱地闪过。苦多于甜,泪多于笑。青春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抛洒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而现在,洪流似乎转换了方向,又将他冲回了原点。可是,真的能回到原点吗?他还是九年前那个怀揣画家梦、眼里只有爱情和远方的少年肖霄吗?显然不是了。岁月的风霜、劳动的磨砺、命运的拨弄,早已在他身上和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比过去更加坚毅,也更加沉默;更加渴望温暖,也更加害怕失去。
那么上海呢?它还是那个等待游子归来的、记忆中的故乡吗?母亲的白发是不是更多了?父亲严厉的嘴角有没有因为他的归来而稍微柔和一些?还有……苏晨。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据了他全部思绪。
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一定更漂亮了。她还在那条弄堂里吗?她收到过他后期那些充满焦虑和疑惑的信吗?她……有没有别人了?陈国平那个家伙,是不是还缠着她?最后那封他托人辗转寄出的、说明审查情况、表明心迹的信,她到底收到了没有?如果收到了,为何石沉大海?如果没收到,她又会怎么想?
这些问题像一群毒蜂,日夜不停地蜇刺着他的心。希望和恐惧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是接近上海,这网就收得越紧,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只能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口袋里的素描本,仿佛那是什么能带来好运的护身符。
火车不知疲倦地奔驰着,穿过黑夜,迎来黎明。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继而逐渐染上淡淡的橙红,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收拾行李,小孩子的哭闹声再次响起。
窗外的景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坦的田野被大片的、整齐的菜畦和水塘取代。房屋明显密集起来,多是白墙黑瓦的江南样式。河流纵横交错,上面穿梭着小小的驳船。空气中那股北方特有的干冷和尘土气息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润的、带着水汽和某种陌生工业气息的味道。
“快到江浙地带了!”有人喊道。 “快了快了!再过几个钟头就能看到上海了!” 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一种目的地将至的兴奋和躁动开始弥漫。
肖霄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再次紧紧贴上窗户,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每一根电线杆,每一个陌生的站台,每一条河流,都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广播里开始播放音乐,先是《东方红》,然后是《歌唱祖国》,嘹亮而充满朝气的乐曲声回荡在车厢里,却奇异地安抚不了肖霄内心的惊涛骇浪。
阳光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灿灿地洒满大地。火车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越来越多的工厂、仓库、密集的住宅楼群掠过窗外。铁轨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不时有其他的列车并行或交错而过,发出巨大的轰鸣。
“看!苏州河!” “外白渡桥!看到外白渡桥了吗?” “到了!到了!上海站快到了!”
人群彻底沸腾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拼命地朝着车窗方向挤,伸长脖子向外望,大声地、激动地指认着熟悉的标志性建筑,尽管那些建筑在飞速的后退中只是一闪而过的模糊轮廓。行李被从架子上拖下来,人们互相推挤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向车门。
肖霄被人流裹挟着,几乎脚不沾地。他死死抓着自己的背包和网兜,像在大海中紧紧抓住救命的浮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手心里全是冷汗。到了!终于到了!上海!我回来了!
火车发出最后一声长而疲惫的汽笛,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金属摩擦声,终于、彻底地、稳稳地停靠在了上海站的月台上。
“哧——”的一声,车门被列车员从外面打开。
刹那间,仿佛堤坝决口,积累了整整一路甚至整整近十年的归家渴望,化作了巨大的、失控的人潮,汹涌地从各个车门喷涌而出,冲向站台!
肖霄被这股洪流推挤着下了车,双脚终于踏上了上海的土地。站台上人声鼎沸,接站的人群举着牌子,喊着名字,与下车的人流碰撞、寻找、拥抱、哭泣、欢笑……各种声音和情绪爆炸开来,形成一片巨大的、嗡嗡作响的喧嚣之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站在原地,有那么几秒钟的彻底眩晕和迷失。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棚照射下来,晃得他睁不开眼。周围是密密麻麻、涌动的人头,熟悉的上海话口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耳膜。
九年七个月零三天。 他回来了。
可是,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喧闹到令人窒息的海洋里,他像一叶突然失去了方向的孤舟。家在哪里?路该怎么走?苏晨……又在哪里?
巨大的喜悦和同样巨大的惶恐,像两条疯狂的巨蟒,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将他紧紧缠绕。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合着上海站特有的、火车头的煤烟味、人群的体味和一种隐约的、来自城市的、潮湿而复杂的气息。
这,就是故乡的味道。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一点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背起行囊,挺直了几乎被长途旅行压垮的脊背,迈开脚步,有些踉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随着人流,向着出口,向着那既定的、寻找与重逢的命运,一步步走去。
脉搏在狂跳,每一下都清晰地撞击着鼓膜,与脚下这片土地似乎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共鸣。南归的脉动,终于抵达了它的起点,而一场新的寻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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