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的呼吸渐渐平稳,脸上尚未褪尽的红晕映着微光。她的眼皮轻轻颤动,似在梦中游走。谢珩始终守在床畔,指尖搭在她腕上,能清晰感受到脉搏比先前有力了许多。
谢母端着一碗清水进来,换过帕子,轻柔地替薛明蕙拭去脸上的汗迹。动作极轻,生怕碰了她的伤口。那件旧斗篷仍搁在椅上,灰扑扑的,边角早已磨得发白。
“这孩子,总算挺过来了。”谢母低声道。
谢珩未抬头,只应了一声:“嗯。”
他凝视那斗篷良久,终于开口:“母亲,这东西……当年你是怎么得来的?”
谢母放下碗,坐回椅中,并未立刻回答。她将斗篷取来,缓缓展开。布料陈旧,稍一抖动便扬起细尘。她翻到内衬,露出密密麻麻的针脚。
那些并非花纹,也非记事,而是以血为墨、一针一线缝入布中的字迹。颜色已发黑,有些地方裂开脱线,却仍可辨认:
“第一日,雪深三尺,佛前未应。”
“第二日,指裂血流,愿减寿十年。”
“第三日,见南疆巫医,血书换药引。”
谢珩一字一句念出,声音渐低,几近呢喃。
就在此时,薛明蕙忽然睁开了眼。她未动,只是怔怔望着那些血字,唇微微颤抖。
“这不是……我梦里的图案吗?”她轻声说。
谢珩立即握住她的手:“别起来。”
她却仍撑着身子坐直。肩上伤口牵动,眉头一皱,一口血涌上喉头,却被她硬生生咽下。
“那个园子里,石桌上刻的图……和这针脚……是一样的。”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
谢母看着她,眼神悄然变化——不再是长辈看晚辈的慈和,而是一种深藏多年的情绪,终于被掀开一角。
“你梦见的地方,”谢母缓缓道,“是我抱着你去的最后一座庙。那时你才五岁,高烧不退,太医都说活不过三天。南疆血脉遇寒即发热,偏偏那年冬日格外冷。”
薛明蕙慢慢伸手,欲触那块布。
谢珩拦住她:“你要做什么?”
“让我碰一下。”她说。
当指尖触及“蕙娘”二字时,她整个人猛地一晃。
脑海中骤然浮现画面——
大雪纷飞。青石台阶。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跪在庙门前,额角破裂,鲜血顺着眉骨滑落。她每叩一次头,便用簪子划破手指,在雪地上写字。僧人出来阻拦,她抬起头,声音嘶哑:“她不是薛家的人,是我儿媳妇,我谢家未来的主母,不能死在这里!”
风卷着雪拍打门框,啪啪作响。女人继续磕头,一下,又一下。
薛明蕙猛地抽回手,喘息急促。
“是你……”她望向谢母,“那天……是你把我背回来的?”
谢母点头:“我找了三天。南疆遗孤的病,唯有他们的药可救。可无人肯施援手,都说你是不祥之人。最后我在城外寻到一位老巫医,他要我以血立誓,写下永不踏入佛门的承诺,才肯交出药引。”
她说罢,翻开斗篷最里层。那里缝着一张薄布,上面一行小字清晰可见:“若此女得活,我愿永生不踏慈恩寺一步。”
薛明蕙的眼泪无声滑落。
她终于明白,为何每次高烧,总会梦见一个女人背着她在雪中前行——背上温热,仿佛有火燃烧。她一直以为那是生母。原来不是。
是谢母。
谢珩静立一旁,未曾言语,却握紧了薛明蕙的手。
“为什么不说?”薛明蕙问。
“说了也没用。”谢母轻声道,“那时你还小,不知自己是谁。我也无法确定,珩儿将来会不会为了自保将你推出去……我不能冒这个险。”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但现在我知道了。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你出事。”
薛明蕙转头看向谢珩。他面色苍白,眼下乌青,显然一夜未眠。可他的眼睛明亮,始终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开。
“你早就知道了?”她问。
谢珩摇头:“今日才知全部。但我记得五年前灯会的事。你说会等我,我却未能赴约。次日听闻你病重昏迷数日,我曾以为……是我害了你。”
“不是你。”她说,“是有人不愿我们相见。”
“我知道。”他低声回应,“如今一切已明。沈从吾动了你的药,崔紫菀暗中传信,魏长忠压下了所有查案的奏折。他们怕你活下来,更怕你知道自己的身份。”
屋内一时寂静。
炭火噼啪轻响。
薛明蕙靠回枕上,似耗尽了力气。但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我一直觉得……没有人真的要我。”她说,“父亲不认,继母欲杀,宫中之人视我如笑谈。可你……明明可以不管我的。”
谢母伸手抚她发丝:“傻孩子。我认不认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早把你当一家人了。”
说罢,她将斗篷仔细叠好,置于床尾。
“这件衣裳,陪了我五年。每次看你发病,我都会拿出来看看。想起那一夜的雪,想起你是如何活下来的。我不敢告诉你真相,是怕你扛不住。但现在不一样了。”
薛明蕙点头,闭上了眼。
谢珩替她掖了掖被角。
“睡一会儿吧。”他说,“外面的事,我来处理。”
她未答话,呼吸渐趋平稳,似已入睡。
谢母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她。片刻后,她伸手轻抚薛明蕙的脸颊,又缓缓收回,低声一叹。
“这孩子……比我强。”
谢珩立于窗边,未回头。阳光洒在他半边脸上,轮廓分明。
“母亲。”他忽然开口,“登基那日,我会让她站在我身边。”
“我知道。”谢母说,“她值得。”
两人不再言语。
屋中唯余薛明蕙均匀的呼吸。药碗静置桌上,水面映着窗外光影。斗篷安卧床尾,针脚在日光下泛着暗红。
谢珩走到床前,蹲下身,将薛明蕙垂落的手轻轻放入被中。她的指尖冰凉,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他用拇指缓缓擦过。
这时,薛明蕙再度睁眼。
她未看谢珩,也未看谢母,只是望着屋顶某处,声音极轻:“七十六……寅时三刻……鼓响之后……他们会动手。”
谢珩立刻追问:“哪个七十六?”
她微微蹙眉,似在努力回想。
谢母起身走向桌边,拾起那方帕子。上面血痕已干,歪斜凌乱,似字非字。
薛明蕙抬手指向斗篷:“那里……还有别的字……背面……靠近领口的地方……”
谢母迅速翻检。
果然,在领口内侧,有一行极细的血字,几乎难以辨识:
“乾元殿西角楼,藏药匣三层,取‘九转还阳散’,可解奇毒。”
谢珩起身:“我现在就去。”
“不行。”薛明蕙抓住他袖子,“你不能去。那里有人等着你。他们知道你会去取药。”
“那怎么办?”
“让别人去。”她说,“让青崖……或冷十三……但你不能露面。”
谢珩注视她片刻,点头:“好。”
他转身欲走,谢母唤住他。
“珩儿。”她从斗篷夹层抽出一张纸条递来,“这是今晚接头的时间地点。北城外十里坡,戌时三刻。名单上的人,有一个在乾元殿管晨鼓。”
谢珩接过纸条,紧紧攥在掌心。
他回头看了床上的薛明蕙一眼。
她对他笑了笑,极轻,却极稳。
他推门而出。
风自廊下吹入,卷起一片枯叶,撞在门框上。
薛明蕙缓缓闭眼。
谢母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那件旧斗篷上。
一只鸟掠过窗前,翅尖轻触玻璃,发出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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