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未尽,京城的空气却已渗进一丝渗进骨缝的凉意。纸钱的灰烬不再是零星飘散,而是如同细密、惨白的雪片,沉沉覆盖了青石板路,又被夜风卷起,打着旋儿钻透每一个角落。家家户户门前,粗陶碗里插着的线香烟雾笔直上升,浓烈的檀香混杂着焦糊的纸屑气味,固执地抵抗着弥漫四野、名为“鬼门开”的悚然。孩童被早早锁进屋内,听着大人压低的絮语,讲述先祖的故事与不可外出的禁忌。街面上人影寥寥,偶有行人也步履匆匆,怀中紧抱黄纸包裹的祭品,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处阴影,仿佛那幽暗里蛰伏着无数窥伺阳间的眼睛。
“听说了吗?云锦坊…又出事了!”一个卖夜宵馄饨的老汉,一边往滚水里下着雪白的馄饨,一边喉咙里咕哝着对熟客低语,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巷子深处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
“唉,作孽啊!这都第几个了?”熟客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搓着手呵出一团白气,脸上惊魂未定,“昨儿个半夜,我打更的远房表兄亲眼瞧见的,坊里又抬出来一个!盖着白布,那形状…啧啧,骨头架子都支棱着!风一吹,布角掀起来,露出底下那只手,跟枯焦的鸡爪子没两样,死死攥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布头…指甲都抠进布丝里了!”
“可不是!都说那布头上的花鸟,活灵活现,可仔细看,那花瓣红得邪性,像刚沁了血!”旁边一个纳鞋底的妇人插嘴,声音发颤,“柳嬷嬷对外说是染了急症时疫,封了坊。可哪有这么邪门的时疫?专挑绣娘下手,还…还抽干人精气神?”
“嘘!小点声!”老汉紧张地四下张望,“你懂什么?中元节快到了!鬼门关松动,那些枉死的冤魂,专挑阴气重、怨气盛的地方吸食活人阳气!云锦坊里全是年轻女子,又常年做精细活计,心神耗损得厉害,可不就是上好的‘血食’?我估摸着啊,是她们绣的那些富贵花样,招来了不该招的东西!”
“对对对!老张头说得在理!”货郎连连点头,“我表兄说,前几日就听见坊里半夜有女人哭嚎,还有道士叮叮当当摇铃念咒的声音,结果呢?人没救回来,反倒又躺下好几个!如今那坊里,大白天都阴气森森,跟座大坟包似的!”
“快别说了!听得人脊梁骨直冒寒气!”妇人裹紧衣裳,匆匆拿起鞋底就走,连针都扎歪了。
巷子深处,云锦坊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如同沉默的巨兽之口,白日里本该有江南绣娘们进出的细碎脚步与低声笑语,此刻却死寂一片。门楣下新挂的两盏素白灯笼,在傍晚微暗的天光下,烛火跳跃,映出的光晕竟透着一丝不祥的惨绿。几张新贴的黄符在门楣上猎猎作响,朱砂画的咒文在暮色中扭曲如干涸的血痕,更添几分诡谲。
坊内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绣房内,空气凝滞如胶,令人窒息。浓烈的艾草与劣质熏香气息,掩盖不住那一缕游丝般、铁锈混合着腐败的甜腥。烛火不安地摇曳,将围在中央绣架旁的几道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幢幢如鬼魅。
绣架上绷着一幅将成的百鸟朝凤图。丝线在烛光下流转着诡谲的光泽,凤凰的尾羽金红缠绕,那红色猩红刺目,不似丝线,倒像凝固的半干血浆。翠鸟的羽毛边缘,针脚细密得令人发指,却浸透非人的阴冷。一只黄鹂鸟正引颈欲啼,眼神空洞,喙尖却凝着一点暗红,似坠未坠。
绣架旁,一个年轻绣娘仰面僵卧于冰冷地面。她形销骨立,双颊深陷如骷髅,皮肤蜡黄而透明,紧贴骨骼,透出死寂。枯草般的乱发铺陈于青砖。她双眼圆睁,瞳孔却空洞失焦,恍若被吸尽了所有光彩,只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直勾勾刺向房梁盘结的蛛网。一只枯槁如鸡爪的手,死死攥紧绣绷一角,指甲深陷绷紧的白绢,指关节因死力而泛出青白。她身畔,散落着几缕色泽同样诡异、仿佛缠绕血丝的丝线。
坊主柳嬷嬷佝偻着背,枯枝般的手指神经质地捻动一串油亮佛珠,嘴唇无声翕动,浑浊眼中遮不住惊惶,以及更深沉、被恐惧掩埋的算计。她身旁,一个穿半旧道袍、留山羊胡的瘦高道士,正绕着绣架与地上绣娘疾步游走,桃木剑胡乱挥舞,剑尖黄符簌簌急颤。他口中念念有词,声线尖利刺耳,透着穷途末路的癫狂:
“敕令!天清地宁,邪祟退散!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退!给我退开!”
随着他一声凄厉过一声的“退”字,地上绣娘那空洞眼窝里,竟缓缓淌下两行粘稠暗红的液体,蜿蜒滑过凹陷的太阳穴,没入枯发,在青砖上留下两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湿痕。
柳嬷嬷喉间“咯咯”作响,佛珠捻得几乎要崩断线绳,心底只疯魔般叫嚣着:不能被发现…那批货…那批货还没交出去…
新建的镇异司衙署议事堂内,一份加急案牍被重重掼在紫檀木大案上。大雍扶乐亲王周玄策,端坐案后。自筑基功成,他的地位水涨船高,顺理成章执掌镇异司,更蒙圣恩获封扶乐亲王。此刻,他面前摊开的案牍,正是关于东郊巷云锦坊“女工染疫”事件的初报,其间夹杂着几份街头巷尾绘声绘色的诡异传闻抄录。
少年身量未足,一袭墨蓝锦袍却衬得他肩背如松,腰间象征镇异司权柄的玄铁螭纹带扣寒芒内蕴。面容犹带稚气,那双狭长凤目却凝定着远超年岁的锐利与沉静。此刻,这双眼睛正冰寒地扫过案牍上的字句:“‘形同枯槁,眼神空洞,手中紧攥未完成绣品,其上花鸟栩栩如生,细看竟浸透诡异血色’… ‘坊内道士作法后,更多女工陷入昏迷’… ‘中元鬼祟作乱’?” 他修长的手指在“诡异血色”与“昏迷”两处重重叩击,声量不高,却如寒铁般冷冽,清晰穿透堂下众人的耳膜,“寻常时疫?寻常鬼祟?这‘栩栩如生’的邪气,都快从纸里渗出来了。”
堂下左侧,矗立着护卫队长赵峰,他身形如铁塔般沉静,周身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他身侧稍后半步,立着一位身着洗旧青衫的年轻人孟青云,眉宇间萦绕着侍奉病母的倦色,但双目清亮有神,正快速扫视案牍,眉头轻轻拧起。
右侧则是巡狩卫一队队长李元昊,面容精悍如刀削,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弥漫着铁血之气。
周玄策抬眼,目光如实质般压下:“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中元节前竟接连发生此等诡事,搅得人心惶惶。若真是邪祟作乱,我镇异司责无旁贷;若是人为…”他嘴角掠过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这装神弄鬼的伎俩,其心当真可诛。此案,本王亲自督办。”
“李元昊师兄。”
“在!”声音斩钉截铁。
“你即刻率一队人马,前往东郊巷云锦坊外围布控,明松暗紧。一只可疑的飞虫也不得放出!尤其盯紧坊主柳氏及其心腹动向。”
“得令!”李元昊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衣袂带起一阵劲风。
“青云师兄,你神识敏锐,此案尚需你鼎力相助。”
“分内之事。”
“我们这便去那云锦坊走一遭。”周玄策霍然起身,玄铁带扣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凛冽幽光,“倒要看看那‘栩栩如生’的绣品,究竟暗藏了何等鬼蜮伎俩。风信堂寒鸦一组,同步彻查云锦坊所有背景、人员往来,特别是其与内宫的关联,任何蛛丝马迹,即刻报我。”
一只小巧的黑色纸鹤振翅腾空,轻点颌首,随即化作一道流光转瞬即逝。
是夜,云锦坊坊门在夜风中发出干涩而沉重的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当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死寂的东郊巷里骤然响起时,远处几声零星的犬吠瞬间噤声,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门开处,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作呕气味如同实质。劣质线香焚烧的呛人烟雾、草药苦涩的余味,还有那丝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混合腐败甜腥的恶臭,粘稠地堵塞口鼻。坊内一片漆黑,白日里忙碌穿梭的回廊与庭院,此刻已被浓墨般的夜色彻底吞噬。唯有远处零星悬挂的几盏白灯笼,散发着惨绿而微弱的幽光,如同漂浮的鬼火,勉强映照出假山、花木和无数紧闭房门的模糊轮廓,影影绰绰,形同幢幢鬼影。
周玄策手握玄龟镜走在最前,步履无声,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孟青云紧随其后,五感提升到极致,能清晰听见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以及赵峰那沉稳如磐石落地的心跳。赵峰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堡垒,挡在周玄策侧翼,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黑暗角落。
循着风信堂纸鹤先前传来的方位,他们穿过一道月洞门。门内是一个独立的小院,东南角,一栋比周围建筑更显低矮、陈旧的绣房孤零零地矗立着。这栋绣房仿佛是整个云锦坊阴冷气息的源头,一股如有实质的寒意扑面而来,让院中的温度骤降。门窗紧闭,糊窗的高丽纸破了好几个不规则的洞,像一张布满漆黑眼珠的脸,无声地窥视着闯入者。
周玄策在门前三步处停住,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他抬起右手,指尖萦绕起一丝紫青色毫芒,轻轻按向门缝。自筑基那日,他的木灵气与身负的一丝龙气相结合,青色灵气变成了紫青色。
“嗤……”一声轻微、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冰面上的声音响起。门缝处,肉眼可见地腾起一缕细如发丝、带着腥甜味的黑气,瞬间被那深绿色毫芒灼烧殆尽,留下一股焦糊的恶臭。
“好重的阴煞秽气。”周玄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赵峰一步上前,左手掌心悄然多了一张薄如蝉翼的朱砂符纸,淡黄纸缘因灵力注入而微微颤动,对准房门。孟青云屏住呼吸,右手紧握乌木仗剑,护在身前。
“开门。”周玄策下令。
赵峰毫不犹豫,布满老茧的右手抵住门板,腰腹骤然发力,沉稳一推!
“嘎吱——!”
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撕裂死寂。沉重的木门向内洞开,一股远比门外浓郁十倍、冰冷刺骨、裹挟着浓烈甜腥与腐坏的恶臭阴风,如同积蓄已久的毒潮,挟着无数无声却直刺心神的怨毒尖啸,猛地从门内汹涌扑出!
饶是三人早有戒备,也被这股阴风冲得气血翻腾,呼吸一窒。赵峰指尖符纸无风自燃,化为一团温暖却微弱的淡黄光晕,勉强护住周身,光晕在阴风中明灭不定。周玄策手中玄龟镜骤然光华流转,一层无形屏障挡在身前,将大半阴风阻隔在外,屏障发出细微嗡鸣。孟青云指尖迅速凝聚起一团柔和却异常明亮的辉光,如同探照灯般刺破粘稠黑暗,门内景象,尽收三人眼底。
人间地狱。
绣架倾覆,各色丝线散落一地,纠缠如被撕裂的蛛网,又似无数凝固的血管。地上横陈着五六具躯体,与先前所报“染疫”女工别无二致——枯槁如朽木,深陷的眼窝只余吞噬一切光线的空洞。她们姿态扭曲痛苦,有的蜷缩如受惊的虾米,有的伸长枯枝般的手臂似要攫住一丝生机,无一例外,那枯瘦的手中,都死死攥着未完成的绣片!散落的绣品在周玄策法术白光的映照下,显露出令人心悸的妖异:怒放的红梅瓣瓣如新沁的血珠,振翅翠鸟的翎羽边缘浮动着幽绿冷焰,缠绕的藤蔓上竟似有细密的、暗红色脉络在微微搏动!空气中弥漫的冰冷粘稠怨气,仿佛刺入骨髓的冰针。
“救人!”孟青云低喝,指尖白光骤然迸发,如同一轮小小的暖阳跃起,试图驱散屋内的阴寒与污秽。
赵峰早已抢步上前,强忍着翻涌的刺鼻恶臭与直透灵魂的阴冷,蹲在离门最近的绣娘身畔。触手冰凉僵硬,皮肤干枯如老树皮,几乎探不到脉搏的跳动。他并指如风,指尖凝聚一丝微弱的清辉,疾点向绣娘眉心的印堂穴。
就在这时!
周玄策手中的玄龟镜猛地一震!镜面光华暴涨,发出急促而刺耳的蜂鸣!
“小心!有东西!”
赵峰迅速起身,魁梧身躯横身挡在周玄策身前,试图将其护住,同时手中破峰刀悍然出鞘,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光撕裂黑暗,直射绣房深处最幽暗的角落——那里堆着废弃的绣架和成匹素色锦缎!
金光过处,一个扭曲、模糊、仿佛由无数浓黑如墨的烟雾与破碎布片、丝线艰难拼凑而成的“人形”猛地被劈开,废弃的绣架与锦缎瞬间爆散成齑粉。
紧接着,那身影竟又缓缓蠕动聚合!它没有五官,只有两个不断旋转、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占据着双眼的位置!它仿佛被这至阳金光灼痛,发出一声非人非兽、尖利得足以刺穿耳膜、令人神魂俱颤的裂帛般嘶啸——!
“嗬——!!!”
嘶啸声如同无形的冲击波撕开绣房!散落在地的血色绣片骤然被注入了恶毒生命!碎片上血色花朵“绽”出妖异红光,藤蔓疯狂“扭”动!一股更强大、更怨毒、饱含无数痛苦、不甘与诅咒的阴寒煞气,化作无形巨浪自四面八方——尤其是绣娘们紧攥的绣品上——轰然爆发!目标直指中央的周玄策!
周玄策瞳孔骤缩!玄龟镜光芒暴涨,紫青色护罩剧烈震荡,发出刺啦作响、如琉璃将碎的哀鸣!脚下青砖无声迸裂,蛛网般的碎痕疯狂蔓延!
孟青云只觉一股冰锥般彻骨、浸满怨恨与绝望的意念狠狠刺入脑海,术法戛然而止。浓稠黑暗吞噬绣房,唯余周玄策的紫青色护罩兀自散发着幽幽微光。
孟青云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如纸,眼前阵阵发黑。
“孽障受死!”赵峰目眦欲裂,提刀再斩,但这刀芒对其伤害甚微。那烟雾人形迸发出更加刺耳疯狂的尖啸,黑烟般的“手臂”猛地扬起,裹挟着污秽与诅咒,直刺赵峰心口!赵峰横刀格挡,眼见破风刀效果不彰,甩出几张符箓,堪堪抵住攻势。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恐怖烟雾人形和赵峰的险境牢牢攫住的刹那!
孟青云脚下,那具原本毫无生气的枯槁绣娘,空洞眼窝里干涸的暗红血泪痕下,竟猛地燃起两点针尖大小、怨毒至极的血红厉芒!她诡异地挺身而起,那只紧攥绣着含苞血色牡丹碎绢的手,枯瘦指节发出“咔吧”一声瘆人骨裂脆响,竟以完全悖逆其枯槁身躯的、鬼魅般的速度与力量,闪电般抬起!手中那片看似柔软脆弱的碎绢,边缘此刻竟泛着金属般冷硬的寒光,宛如最锋利的淬毒刃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绝无比地抹向孟青云毫无防备的咽喉!
时机、角度、速度,阴毒狠辣已至绝巅!仿佛这枯槁躯壳内,仅余这最后一丝被血色牡丹绣片所驱使的、纯粹的杀戮本能!
“青云师兄!!”周玄策的怒吼被烟雾怪物的尖啸与煞气爆发的轰鸣吞没。
孟青云全身汗毛在绣娘眼中红光亮起的刹那瞬间倒竖!刺骨的寒意与死亡预感先于视觉攫住了他的心脏!求生本能快过思考——他猛地侧身,全力运转灵力,将乌木杖横挡身前。
“嘶啦——!!!”
血色绣片裹挟万钧邪力,狠狠擦过颈侧,带起一缕青丝和一串血珠。孟青云被巨力撞飞,后背重重砸上冰冷墙壁,喉头一甜,腥气上涌。他死死盯住那片兀自嗡鸣震颤、花瓣疯狂扭动的血色绣片,盯住花苞里越来越清晰的、搏动如心脏的诡异轮廓,瞳孔因极致的惊骇缩成针尖。
那不是丝线!
那东西……是活的!它在动!它在试图……爬出来!
冰冷的恐惧,混合着血色牡丹散发的滔天怨念与绝望,如毒藤般瞬间刺入孟青云的心脏。
赵峰仍在以符纸猛攻那人形怪物,周玄策则疾步后退,一把搀起孟青云,玄龟镜的光罩瞬间护住两人。“青云师兄,可还撑得住?”
一股寒意骤然扎入孟青云神识,一个破碎凄厉的女子哭嚎声,仿佛穿透了时空,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阿弟…工钱…血…绣进去…死…死…”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神智,带来不属于他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滔天恨意。他眼中映着那搏动的血影,视野边缘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不祥的红翳。
“定!”
一声清越冷喝如惊雷炸裂!周玄策指尖青芒暴涨,不再仅是防御,瞬间凝成一道实质般的青色锁链,裹挟着煌煌正气,闪电般缠上枯槁绣娘和她手中那妖异的血色牡丹绣片。绣娘眼窝里的怨毒红芒疯狂闪烁,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剧烈颤抖,指关节发出瘆人的摩擦声。那片血色牡丹的蠕动也肉眼可见地迟滞,花瓣边缘狂舞的丝线被金光压制,发出无声的哀鸣。
“青云师兄,快,封!”
一声暴喝猛然惊醒孟青云,他疾速甩出数张符箓,黄符化作流光,精准钉在枯槁绣娘的额头、心口和紧攥绣片的手腕上。绣娘身躯骤然僵直,眼中红芒彻底溃散,手臂无力垂落,宛如断线木偶般死寂无声。唯有那片血色牡丹绣片,在符箓压制下仍不甘地痉挛般搏动着,溢出令人心悸的邪气。
赵峰见状再无保留,身上符箓尽数激射而出,直扑烟雾人形,心疼得龇牙咧嘴。符箓过处烈焰翻腾,烟雾人形在火光中凄厉哀嚎,扭曲蜷缩着化作缕缕黑烟消散。
“王爷,青云道长,可还安好?”赵峰快步上前,“这东西真他娘……太费钱……符箓了。”
“回头补你些……速发信号唤人来。”
赵峰应声走向门口摇人发信号。
危机暂缓,此时绣房内只剩下沉重的喘息,以及地上昏迷绣娘们微弱如游丝的气息。阴寒煞气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因核心邪物的出现变得更加粘稠污秽。
周玄策面色冷峻,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诡异绣片,最终定格在符箓压制下的血色牡丹上。他看向孟青云身边,沉声问道:“如何?”
孟青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脑中混乱的怨念碎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有强烈的怨念碎片…‘工钱’、‘血’、‘绣进去’、‘死’…像是无数绝望的呼喊交织在一起…核心…”他语气肯定地指向血色牡丹,“就是那片东西!它在吸食这些绣娘的精气神!是它让她们变成这样!”
周玄策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此物邪秽异常,是核心,也是线索。”他看向那片被符箓包裹、依旧搏动不止的血色牡丹,眼神凝重,“但其蕴含的怨念太过庞大驳杂,非我等修为可强行探查根源。赵峰将军,速将此邪物以‘锢灵符匣’小心封存,不得有失!”
“遵命!”赵峰立刻取出一个刻满符文的玉盒,极其谨慎地将符箓连同那片妖异绣片封入盒中,贴上数道封印符。
恰在此时,李元昊接到信号,带着巡狩卫赶至云锦坊。
“此地阴煞过重,不宜久留,恐生变故。”周玄策环视一片狼藉、如同鬼域的绣房,“李师兄来得正好,你带一队人负责清理现场,将所有昏迷的绣娘小心移至通风处,速请医官救治。同时收集所有散落的异常绣片,严密封存!仔细搜查此绣房,任何可疑物品、痕迹都不许放过!”
“得令!”李元昊立刻应声。
“赵峰将军,青云师兄,随我出去。风信堂的情报,该到了。”
云锦坊前院的一间偏厅已被清空,暂作指挥之所。周玄策方落座,一只通体墨黑、双目泛着幽蓝光芒的折纸小鹤,便悄无声息地从半掩的窗隙滑入,稳稳落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周玄策指尖一点微不可察的灵光没入纸鹤。纸鹤无风自动,羽翼轻振,一个毫无波澜、仿佛自遥远之地传来的中性声音,直接在三人识海中响起:
【目标:云锦坊主柳氏。未现身坊内核心区。其贴身老仆于两个时辰前,携一包裹自后门潜出,乘青布小轿,前往西城‘福禄巷’三号院。此院为其外甥名下产业,平日闲置。疑作藏身之所。】
【绣娘失踪初析:近三月内,七名技艺精湛之江南绣娘相继失踪或昏迷。共通之处:皆曾在坊内东南绣房轮值;皆参与赶制特定‘急单’,图案多为花鸟,所求‘神韵’逼真,工期极迫。据坊内老人口风,此类‘急单’近年渐增,报酬丰厚,然绣成后,绣娘多‘疲惫异常’。】
【关键线索:有老绣工酒后失言,提及十年前一桩旧事:一名唤‘苏娘’的顶尖绣女,为救重病幼弟,接下宫廷‘百鸟朝凤’急活,日夜赶工呕心沥血,却被克扣大半工钱。其弟病亡后,苏娘于完工当夜,在东南绣房血溅绣绷,自缢身亡。此后,东南绣房便时有异状,尤以赶制‘急单’时为甚…坊内对此讳莫如深。】
【补充:柳氏卧房已搜查。妆台下确存暗格,但已被清空,仅余微量灰烬。疑为焚毁账册等物。其外甥产业‘福禄巷三号院’,现由‘寒鸦三组’严密监控。】
信息清晰而致命!指向了十年前惨死的苏娘,更指向了现任坊主柳嬷嬷的知情与恶意利用!
“苏娘…血染绣品…”孟青云喃喃道,脑中那些破碎的怨念词汇“工钱”、“血”、“死”瞬间有了清晰的指向,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不仅仅是邪祟,这是被刻意培育、用以牟利的诅咒!
“好一个柳嬷嬷!”周玄策的声音冷得像冰,“知邪用邪,草菅人命!那老仆携带的包裹,定是关键证据!元昊师兄!”
“在!”刚刚安排好绣房事宜赶来的李元昊立刻应声。
“你带巡狩卫精锐一队,即刻包围西城福禄巷三号院!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赵峰!”
“在!”
“你随我去‘请’这位柳坊主!青云师兄,你同往,以防那院中有邪物残留或陷阱!”
“是!”三人齐声应诺。
西城福禄巷三号院,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青砖灰瓦,门扉紧闭。当周玄策一行在李元昊早已布下的包围中抵达时,院内一片死寂。
“破门!”周玄策下令。
赵峰毫不犹豫,布满老茧的大手按在门板上,腰腹发力,沉稳一推!门栓应声而断!
院内景象映入眼帘。一个老仆打扮的人瘫倒在地,口吐白沫,已然昏厥,身边散落着一些金银细软。正屋的门敞开着,柳嬷嬷肥胖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手忙脚乱地将一些纸张投入一个燃烧的火盆中!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惨白而惊恐的脸。
“住手!”赵峰一声暴喝,如同虎啸,身形如电直扑过去!
柳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将手中那叠尚未投入火中的纸页倾泻了一地,慌忙抬脚就想踩灭火盆。但赵峰的速度何其迅猛,人未至,一道凌厉的掌风已破空而至!
“砰!”掌风扫中柳嬷嬷肥胖的身躯,她惊叫着翻滚着栽倒在地,火盆也被踢翻,灼热的火星四散飞溅。
周玄策与孟青云紧随其后闯入屋内。孟青云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地面,立刻俯身拾起那些散落在地、未被完全焚毁的纸页。纸页边缘焦黑卷曲,但大部分内容尚存。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日期、金额和一些诡秘的图案标记——狰狞怒放的牡丹、缠绕蠕动的藤蔓、滴血的青鸾……
“是账册!”孟青云瞳孔骤然收缩,迅速翻查。其中一页,赫然记录着:
“丙辰年七月十五,收‘血凤凰’纹定金一千两!要求:凤凰泣血,百鸟哀鸣,需引‘神魂俱丧’!交付日期:七月二十前!急!” 旁边画着一只浴血展翅的凤凰,那刺目的猩红,与东南绣房那片妖异的血色牡丹如出一辙!每一笔款项后面,都跟着一个毒蛇般扭曲的“曹”字印章!
柳嬷嬷被赵峰如拎小鸡般提起,面如死灰,抖如筛糠。
“饶命…王爷饶命啊!”她涕泪横流,声音破碎不堪,“是…是曹公公逼我的…他牵的线…说宫里的贵人、京里的老爷们…有些…有些不方便出手的‘烦心事’,只要绣出特定的、带着…带着‘念力’的图样…就能…就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价钱…价钱给得极高…”
她惊惧万分地瞥向被赵峰小心护持着的锢灵符匣,仿佛那里面囚着噬人的恶鬼:“苏…苏娘那贱婢…她死得冤…她的怨气…浸透了那些丝线…后来…后来坊里接那些‘急单’,只要让绣娘在东南绣房…用那些特制的染料和丝线…绣特定的、浸着怨气的图案…那…那绣品就…就真生出了邪力…能吸人精气…曹公公知道后…反而…反而索要得更急…说效力更佳…”
“那些失踪的…都是…都是被吸干了…或者遭绣品反噬太深…快不行了的…只能…只能处理掉…对外只道…染了时疫…”柳嬷嬷眼神涣散,瞳孔里溢满恐惧,“我…我知道这东西邪祟…可…可曹公公势大…给的实在太多…我…我该死啊!”
“畜生!”孟青云暴喝出声,袖中双手死死攥紧,指节绷紧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风信堂的情报、残存的账册、柳嬷嬷的供述,终于拼凑出何等令人发指的真相:底层绣娘的绝望血泪,竟被权贵的贪婪与坊主的狠毒利用,滋养出害人的邪物,最终又吞噬了更多无辜者!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毁灭冲动的怒意在他胸腔里奔涌。神识深处,被滋养的蠢蠢欲动的“魔煞”发出黑暗低语:“看啊…用别人的命,铺自己的路…呵…规则?公平?笑话!唯有力量…绝对的力量…才能荡涤这些污秽!”
这念头如同毒藤疯长,让他看向柳嬷嬷的眼神,染上了一丝自己都浑然未觉的、刺骨般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杀意。
周玄策重重合上那几页残存的账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面沉如水,目光如刀,眼底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凝霜。“元昊师兄!”
“在!”
“即刻查封云锦坊!柳氏及所有涉案人等,押入镇异司黑狱!严加看管!此院彻底搜查,残存纸片灰烬,片甲不许遗漏!”
“得令!”
“赵峰!”
“在!”
“你亲自带人,持我令牌,立刻前往司衣监,缉拿掌事太监曹德安!若遇抵抗…敢有阻挠者,格杀勿论!”
“遵命!”赵峰领命,将面如死灰的柳嬷嬷一把掼给巡狩卫,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带着雷霆之势。
周玄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赵峰护持的锢灵符匣上。这是苏娘怨念与无数绣娘绝望孕育的恐怖核心,是铁证,更是极度危险之源。
“将此邪物,”他指向符匣,斩钉截铁,“立即移送镇异司‘锢灵金匮’,以三重禁制镇锁!任何人不得擅动!”
“遵命!”巡狩卫即刻上前,万分谨慎地接过符匣。
目送符匣被捧离,周玄策紧绷的神经并未松懈。他转向脸色苍白、眼中压抑风暴的孟青云,语气稍缓:“青云师兄,你灵识受那怨念冲击最深。此物根源已明,其力凶戾异常。随我回镇异司,我以玄龟镜之力助你稳固心神,驱散邪秽侵扰。”
孟青云深吸一口气,运转《养神蕴灵诀》强行镇住心头翻腾的念头与眼中那抹不祥红翳,点了点头。广陵残破散发的守护之力,勉强维系着他灵台最后一缕清明。
然而,“锢灵金匮”中封印的血色牡丹,与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代号,如同沉重的铅块,沉沉坠在他心头,也悄然种下更巨大风暴的种子。
镇异司静室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他眉宇间萦绕的阴郁。周玄策盘坐于他对面,玄龟镜悬空而立,散发的柔和光晕缓缓笼罩在孟青云眉心。
温和浩大的力量涌入,如同暖流冲刷着被怨念和邪气污染的灵识。苏娘那绝望染血的画面、无数绣娘枯槁的面容、账册上冰冷的字符…这些景象在金光的照耀下逐渐模糊、淡化。然而,那股冰冷的、源自魔煞的黑暗低语,却如同附骨之疽,在光晕的缝隙中顽强地游走蛰伏。
“净化?净化得了这世间的污浊吗?规则?不过是强者束缚弱者的锁链…看那曹德安,看那些代号后的权贵,他们何曾遵守规则?力量…唯有掌握吞噬一切的力量…”
孟青云身体微微发颤,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周玄策的力量驱散了苏娘怨念的直击,却未能根除魔煞趁机在他心底埋下的毒种。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愤怒席卷全身。那是对权贵视人命如草芥的愤怒,对眼前污浊不堪世道的愤怒,甚至……对眼前这看似公正、实则仍受皇权钳制的“规则”本身,悄然滋生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质疑。
“凝神静气!”周玄策低喝,指尖金光骤盛。
孟青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穿混沌,瞬间将他拽回清醒,强行压下翻涌的黑暗念头,竭力配合玄光镜的引导。一炷香后,他缓缓睁眼,眸中红翳褪去,面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唯眼底深处,沉淀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
“多谢小师弟。”孟青云嗓音沙哑。
周玄策收回手,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其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怨念深重,最易侵蚀神魂。这几日好生静养,勿要多思。”
孟青云默然颔首。休养?那些枯槁如柴的尸体,账册上淋漓的血债,曹德安背后可能牵出的庞然黑手……如何能休?
就在这时,静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峰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低沉响起:“王爷!属下无能!”
周玄策眉头一拧:“进来说!”
赵峰撞门而入,脸色铁青:“属下带人围了司衣监,那曹德安…死了!”
“死了?”周玄策霍然起身。
“是!悬梁自尽!就在他的值房内!还留下了一封…认罪书!”赵峰将一份沾着污迹的纸张呈上。
周玄策迅速展开。字迹潦草,内容却清晰无比:曹德安承认自己贪财,勾结柳嬷嬷,利用云锦坊邪绣为某些不便透露姓名的宫外权贵提供诅咒害人之物。因事情败露,畏罪自杀。对云锦坊女工之死表示痛悔,对苏娘之事毫不知情。通篇未提半个与内宫妃嫔相关的字眼,将罪责死死限制在一个贪财宦官的层面。
“畏罪自杀?”周玄策指节捏得发白,声音冷得像冰,“死得真是时候!真干净!”他眼中寒光刺人,这分明是弃车保帅,断尾求生!曹德安背后那条线,被人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而这条线,很可能直通深宫!
孟青云立于一旁,凝视着那封“认罪书”,耳畔回响周玄策冰冷的声音。一股浸透骨髓、饱含讥讽的寒意自心底汹涌而起。魔煞的低语再度变得清晰而诱惑:
“瞧见了吗?这便是规则粉饰的‘真相’。一个替死鬼,一封认罪书,皆大欢喜。真正的凶手,依旧在锦绣堆中得意冷笑……愤怒吗?无力吗?唯有力量……积蓄力量……”
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腾的浓稠黑暗。曹德安死了,案子似乎可以就此“了结”。但他深知,那朵被封印的血色牡丹,那本代号密账,连同眼前这封破绽百出的认罪书,无不指向一个更为庞大、更为幽暗的漩涡。他与周玄策,已然深陷其中。权力角逐的序幕,此刻才真正揭开。而他心中的魔煞,在饱尝了“怨毒”、“阴狠”、“贪婪”之后,正贪婪地觊觎着下一场盛宴——“权欲”与“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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