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再次苏醒,是在第二日的清晨。
这一次,他的意识不再混沌,虽然身体依旧被沉重的虚弱感和无处不在的酸痛包裹,如同散了架又被勉强拼凑起来,但至少,思维是清晰的。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矿道顶壁那些粗糙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岩石纹理,以及从入口处渗进来的、清冷而稀薄的晨光。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干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赵红药伤药的清苦气味。他微微偏头,看到小七靠在不远处的岩壁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即使睡着了,眉头也微微蹙着。阿婆蜷缩在另一个角落,盖着破旧的毯子,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而赵红药,则盘膝坐在靠近入口的位置,背脊挺直,“沉渊”重剑横于膝上,似乎是在调息,又像是在担任警戒。感受到陆烬的目光,她倏地睁开眼,转头望来,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依旧清亮锐利,但少了平日的几分疏离,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探究,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醒了?” 她声音不高,带着伤后初愈的沙哑。
陆烬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惊动了浅眠的小七。少年猛地惊醒,看到睁着眼睛的陆烬,瞬间睡意全无,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烬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饿不饿?渴不饿?”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让陆烬有些失笑,却又心头暖流淌过。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旁边的水囊。
小七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些,将水囊凑到他唇边。
清凉的水再次滋润了干渴的喉咙,陆烬长长舒了口气,感觉混沌的感官又清晰了几分。他靠在小七勉强找来的一个破旧行囊上,目光扫过这简陋的栖身之所,最终落回小七和赵红药身上。
“我……睡了多久?”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昨日清晰了不少。
“三天!整整三天!” 小七抢着回答,眼圈又有些发红,“你昏迷的时候,吓死我们了!韩校尉说你是油尽灯枯……”
“小七。” 赵红药出声打断了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小七立刻反应过来,闭上了嘴,有些不安地看了陆烬一眼。
陆烬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明了。他感受着体内那空空荡荡、再无灵力流转的经脉,以及道炉位置那点微弱却坚韧的“心灯”暖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油尽灯枯……倒也贴切。”
他顿了顿,看向赵红药,语气平静:“韩校尉?军府的人来了?”
赵红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将韩明带领斥候小队抵达、双方接触、以及韩明已传讯军府求援的事情说了一遍,略去了其中关于“万家灯火”秘密的试探与交锋。
陆烬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军府……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
“外面……现在如何?” 他换了个问题,目光投向矿道入口那方小小的、亮起来的天空。
提到外面,小七的情绪明显低沉下去,声音也低了几分:“城……算是守住了。但是……死了很多人,非常多。房子也毁了大半。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处理后事,找吃的……”
他没有详细描述那尸横遍野、满城缟素的惨状,但陆烬能从他那压抑的悲痛和疲惫中,感受到那场守城战的惨烈,以及眼下处境的艰难。
沉默了片刻,陆烬挣扎着,想要坐得更直一些。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抗议的呻吟,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烬哥!你别动!你需要休息!” 小七急忙按住他。
“扶我……出去。” 陆烬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想……看看。”
小七和赵红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同。陆烬现在的状态,一阵风都能吹倒,实在不宜移动。
但看着他眼中那抹深沉的、无法动摇的执意,小七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好!我扶你!慢点!”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陆烬,赵红药也上前搭了把手,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着他,极其缓慢地,一步步朝着矿道入口挪去。
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身体的颤抖。仅仅是这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对于此时的陆烬而言,却不亚于一场艰苦的战斗。冷汗再次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终于,他们来到了矿道口。
清晨凛冽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冰雪和焦土混合的独特气味。视野骤然开阔。
尽管早已从小七的话语中有所预料,但亲眼看到眼前的景象,陆烬的心脏还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一滞。
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如同巨兽的骸骨,支棱在废墟之上。积雪未消,却掩盖不住那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已经冻结的血迹。更远处,曾经熟悉的街道、坊市,如今已是一片狼藉,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寂静。
一种死寂般的、沉重的寂静,笼罩着这座城。只有零星的、清理废墟的声响,和偶尔传来的、压抑着的哭泣声,反而更添凄凉。
这就是他用命守护下来的……霜叶城。
这就是……胜利的代价。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沉痛,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
一个正在附近废墟中翻找着可用之物的老妇人,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了矿道口那个被小七和赵红药搀扶着、虚弱不堪的熟悉身影。
她先是愣住,随即,手中的半截瓦罐“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下一刻,她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幸存者们临时聚居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呼喊:
“烬哥儿!是烬哥儿!烬哥儿出来了!!他醒了!!”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霜叶城仿佛活了过来!
从残破的房屋里,从清理现场的瓦砾堆后,从临时搭建的窝棚中……无数人抬起了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矿道方向望来。
当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个在晨光中站立着的、虽然虚弱却确实苏醒过来的身影时,积压了数日的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烬哥儿!”
“恩公醒了!”
“老天有眼!恩公活过来了!”
人们呼唤着不同的称呼,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狂喜,带着无法言喻的激动。他们丢下了手中的工具,不顾一切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迅速在矿道前方的空地上,汇聚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没有人命令,没有人组织。
当第一个头发花白、在守城中失去了所有儿子的老者,颤巍巍地、郑重其事地对着陆烬的方向,深深弯下腰,行了一个几乎触及地面的大礼时,仿佛引发了连锁反应。
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在场的所有人,无论老幼妇孺,无论伤势轻重,都自发地、沉默地,朝着矿道口那个艰难站立的身影,深深地、深深地躬下了他们的脊梁。
没有喧哗,只有一片压抑的、激动的啜泣声,和那无声却重若千钧的感激与敬意。
成千上百人,在这片饱经创伤的焦土之上,用这种最古老、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他们对拯救了这座城、拯救了他们性命之人的最高谢意。
小七和赵红药搀扶着陆烬,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不是虚弱,而是因眼前这无声却浩瀚如海的感激而产生的巨大冲击。
陆烬看着下方那一片深深躬下的脊背,看着那些拾起头来时,一张张写满悲恸、疲惫,却又因他的苏醒而重新燃起希望光芒的脸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眶阵阵发热。
他何德何能……
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件,任何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他只是,点燃了一盏……本该由所有人一起点燃的灯。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艰难地、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对着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微微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此间恩,非我一人之功。
此间情,重于北境群山。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真正的、金色的阳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恰好穿透下来,照亮了矿道口,照亮了那个虚弱却挺直的身影,也照亮了下方每一张仰起的、带着泪痕与希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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