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阳县衙后堂,烛影昏黄,焦火之息未散。
王猛身着残甲,血迹斑驳。
他捧着一卷凝血的竹简名册,深深躬身,嗓音如沙砾磨铁。
“大人,今日血战……县兵弟兄,战死十一,重伤十四。守城青壮……”
他喉头猛一哽,须臾才挤出沙哑的字句,“一百四十七人捐躯城上,重伤不下一百三十人,轻伤者……近六百。”
灯火“噼啪”轻爆。
刘俊背对众人,目光胶着于壁上粗犷的城防图。
“南阳军……伤亡如何?”
“城下横尸三百有余,另有重伤者,不下二百。”
王猛肃然应道,声音像块生铁掷地,
“敌军轻伤者……无法计数。”
堂内死寂弥漫,唯有城外风卷残旗的呜咽声隐隐透入。
关羽岿然如松。
丹凤眼掠过堂中众人枯槁面容,陡然开声,语如霜刃,裂开沉寂:
“血染铁甲,方磨真兵。两千青壮父老,经此死战,筋骨已凝!”
刘俊徐徐转身,摇曳灯影在他坚韧却又难掩憔悴的脸上明暗交织。
他的目光掠过王猛染血的肩裹,最后落在关羽袍甲上犹自温热的新旧血痕之上。
“此一战,全仗父老忠烈,将士死力,方退强敌。”
堂下关羽、王猛、周定远等人闻声,立即抱拳躬身:
“全凭大人调度,卑职岂敢言功!”
刘俊微颔首,目光忽凝于缴获的一柄敌刀。指节轻弹刀身,嗡鸣声清越悠长。
“此刀有异!”
他翻转刀体,寒芒流动于刃口,
“瞧这脊线隐泛青灰,背厚而刃薄,劈砍时必不易卷口崩刃!”
关、王二人急趋近观。
王猛指腹轻拭刃口,顿时渗出一道血线。
他瞳孔骤缩:好锋利的刃口!这淬火功夫...
又翻转刀身细看刀柄,脸色愈发阴沉:
刀柄裹着浸油熟牛皮,握持时稳如磐石。这般精良的兵刃,至少比制式军刀强出三成威力!
关羽丹凤眼寒光乍现,长髯无风自动:
“私铸军器可是滔天之罪!张咨...其志非小啊!”
刘俊抚掌大笑,声震梁尘:
“天赐铁证!有此把柄,鲁阳当为天下诛逆贼!”
笑声骤敛,厉喝如惊雷炸响:
“王猛听令!即刻督办:滚木、擂石、火油、弓矢、金汁,所需守城诸物,不得缺漏一毫!
限亥时之前,各段垛口务必堆垒齐备。
守夜士卒,亲选老成善战者分作三班,轮值巡城。”
略顿片刻后,刘俊语气转缓:“余者血战力疲,且去好生歇息吧。”
“大哥!”
关羽长身一挺,烛光将他挺拔的身姿猛地拉长映于壁上,锐气迫人,
“休憩自然,然此存亡关头,岂可懈甲安卧!”
他刀柄顿地,砰然作响,
“敌踪在外,獠牙未收!吾等城头稍息,敌耳目岂会安眠?
若卸甲酣睡,一旦有变,便是灭顶之灾!”
声震屋宇,金石交鸣,
“传令全军:衣不解带,甲不离身!枕兵戈,抱弓矢!
城头守夜者,务必睁大眼睛!万勿片刻松懈!”
刘俊心头陡然一紧!
深知二弟沙场宿将,那‘谨慎’二字早已刻入骨髓,所虑绝非无端。
自己怜惜士卒父老,欲令其喘息,竟是险中求安,思虑不周!
一念至此,刘俊再无犹豫,斩钉截铁道:
“云长言之有理!王猛!即刻传令下去:按云长说的做吧!”
“遵命!”
王猛如受雷震,面上倦怠霎时被一股凛冽的警醒驱散。
王猛抓紧名册,步伐带风,疾奔传令。
…………
鲁阳城外,南阳军大营。
营火点点,如将熄之瞳,在刺骨寒风中挣扎明灭。
中军帐内,牛油灯焰猛地一爆。
光影跳动间,将甘宁的身影猛地拉长、扭曲,如鬼魅般映在帐布之上。
案头摊开着白日血战的伤亡名录,新鲜墨痕,像刚刚凝固的暗血。
甘宁指节沉闷地敲击着桌案,声声似铁石相击。
眉间沟壑深锁,刻满阴郁,思绪不由自主溯回过往:
那江风猎猎,锦帆翻飞的日子何等快意!
领着几百热血儿郎,纵横水路,劫掠豪富,散财济贫,自在逍遥。
偏被张咨那厮围了湖口……
想起当初张咨招降时的嘴脸,甘宁心底腾起一股寒意。
又是许诺高官厚禄,又是暗中以水军围寨相逼,这才“暂栖”于南阳。
可这大半年随侍张咨身侧,他已看得分明:
张咨此人眼高于顶、偏激易怒、贪慕虚名、睚眦必报,更是暗中大肆敛财,与当初承诺相去甚远。
哪里是存雄图大略之主?
今日自己在鲁阳城下折了五百余锐卒,竟未能撼动区区一个鲁阳小县!
想到张咨那张阴鸷的脸,甘宁心头一沉——那厮岂会轻饶自己?
“禀将军!袁福求见!”
帐外亲兵声音压得极低。
“进。”
甘宁声音低沉,带着鏖战后的沙哑。
袁福佝偻而入,如同幽灵滑过地面,扑跪于地,气息急促:
“将军!祸起萧墙!大祸矣!”
甘宁鹰目如电,审视着这老儿夸张的姿态,心头疑云掠过:
“何事惊慌?”
袁福双手微颤,自怀中捧出一块污黄布片,高举过顶:
“小人…小人冒死于溃军中截得此物!”
甘宁瞥了袁福和他手里的布片一眼,心中暗忖道:
截获?乱卒之中?这老儿腿脚如此麻利?布片虽脏,字迹却清晰,莫非是贼喊捉贼?但此刻深究反乱军心...
接过布片后,他借着灯火看去:
南阳猛虎化犬逃,
城头插标卖首嚎。
甘为阉宦门下奴,
他日悬颅万人嘲!
目光触及“阉宦门下奴”,一股混杂着暴怒与不屑的火焰在甘宁眼中腾起!
白日刘俊城头那声震四野的“攀附阉党爪牙”之斥尚在耳畔。
此谣更是赤裸裸的侮辱!
他锦帆甘宁,纵横江海,快意恩仇,何曾受过这等腌臜污蔑!
此谣传开,帐下追随多年的兄弟如何看他?岂不寒了军心?!
“砰!”
甘宁丢去手中布条,一掌拍在案上,怒极反笑:
“好个刘俊!竟泼此等脏水?!端的是下作!”
袁福伏地叩首,嗓音嘶哑如蛇嘶:
将军明鉴!此谣直斥您为,歹毒至极!
军中若传,袍泽纵不言,岂无心疑?众口铄金啊!更甚者——
他偷眼瞥向甘宁,声如淬毒之针,
张太守性烈清高,最恶阉宦污名。
若闻此谣...怕比兵败更令其震怒。届时将军前程...
言未尽而意已彰。
甘宁握着布片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袁福这番话,如同冰冷的水浇在怒火之上,激出另一种寒意。
以张咨那偏激易怒的性子,若知自己因攻城不利而牵连他一同受此“污名”,那滔天怒火…
“刘——俊!”
甘宁从齿缝中挤出这个名字,杀意滔天!
但怒火之下,清明犹存。
此等下作谣言,必是那厮手笔。
但关羽守城如铁,白日折损的弟兄还少吗?再攻,不过是送死!
袁福急步上前,谄笑道:
将军明鉴!那鲁阳守军不过两百县兵,余者尽是些拿锄头的贱民。
今日虽侥幸得胜,想必已吓破了胆...明日拂晓攻城,定能一鼓而下!
见甘宁脸色不悦,袁福又压低声音:
更何况谣言如野火,片刻难容!
为今之计,唯有不计代价,速破鲁阳!枭刘、关之首!方能安定军心!
如此,谣言自破!对太守大人…也方有说辞!”
甘宁猛然侧首,袁福那声如刀剜心,恍惚间又见锦帆贼旧事——
当年江上豪杰,不也是被这般轻贱?
就在甘宁陷入两难之际,帐外骤然响起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一个傲慢中带着极怒,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在营门外炸响:
“本太守驾到!甘将军!还不速速出迎!!”
帐内二人脸色剧变!
“他怎么来了?!!”
甘宁心头警铃大作!
这个节骨眼上张咨亲自督战,简直是最坏的消息!
来不及多想,他狠狠剜了袁福一眼,急整衣甲出帐。
袁福俯首跪地,眼中却瞬间爆发出狂喜与恶毒的混合光芒!
嘴角无声地咧开一丝弧度。
当真是天助我也!太守亲至,怒火盈天,甘宁…你还有退路吗?!
营门外,火光冲天。
张咨高踞马上,身侧银甲年轻将领执枪侍立。
身后三千步骑风尘未洗,蹄铁覆泥,铁甲下喘息如雷!
只见张咨脸色铁青,双目泛着猩红的血丝,胸膛因怒气而剧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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