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局那扇沉重的包铁木门,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嘎吱”一声,缓缓向内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刘体纯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他没有披甲,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腰悬佩刀。
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惶恐,只有一种平静。
他身后,是李黑娃和两名按刀肃立的亲兵,眼神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李过和他身后的随从。
“制将军,请进!”
刘体纯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肃杀的空气。
李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示意亲兵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迈步走进了火药局。
大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隔绝了外界的视线。门内的景象,让李过心头再次剧震。
不再是上次来时热火朝天的工坊,而是一座壁垒森严的军营。
校场上,士兵们按全新的火铳营、掷弹营、刀盾营编制列队,虽未披全甲,但肃立无声,眼神锐利,一股百战余生的彪悍之气扑面而来。
远处,骑侦队的轻骑正在控马小跑,蹄声清脆。
库房方向,辎工营的工匠们搬运物资井然有序,锤打锻造之声依旧,却透着一种有条不紊的紧张。
整个火药局,如同一头磨利了爪牙、伏低身躯的猛兽,安静地等待着扑击的号令。
李过被引到库房旁一间临时充作军议堂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和几张条凳。
“将军请坐。”刘体纯示意。李黑娃按刀侍立门外。
李过没有坐,他直接将那卷明黄的圣旨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体纯!你看到了!闯王的旨意!牛金星那厮……他构陷于你我。如今圣旨在此,勒令解除你的兵权,锁拿问罪,解散所部!你……你弄出这般阵仗,是想抗旨谋逆吗?!”
他指着门外森严的军容,手指微微颤抖,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十几岁开始一起并肩作战,比亲兄弟还亲,现在却要锁拿这个兄弟,李过真的下不去手。
刘体纯的目光扫过那卷刺目的圣旨,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他没有看圣旨,而是直视着李过焦虑的双眼,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李过的心上:
“制将军,刘体纯之心,可昭日月。我从未想过抗旨,更无谋逆之心!我在此间所做一切,只为大顺,只为京师百万生灵,也为你我这些追随闯王多年的老兄弟,留一条活路!”
说完,刘体纯脸色不可察觉地闪过一些痛苦,但马上消失了。
一个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正在走向尾声,而自己是亲眼目睹之人。
他走到桌边,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仿佛点在舆图上的山海关:“山海关战况如何?将军比我清楚!老营精骑八日方至关前,士气斗志几何?吴三桂困兽犹斗,关外建虏虎视眈眈!闯王陛下此刻,正陷于前所未有的凶险之中!胜败,只在呼吸之间!”
李过脸色一白,刘体纯的话,句句戳中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闯王圣旨,是听了牛金星的谗言!”
刘体纯语气陡然转厉,一双眼睛喷出怒火。
“牛金星在乎什么?他在乎的是他的相位,是他的权柄!他在乎的是趁此机会,剪除异己!他在乎的是京师百万百姓的死活吗?他在乎的是城外那些即将被鞑子铁蹄践踏的兄弟姊妹吗?”
他猛地踏前一步,逼视着李过:“制将军!若闯王陛下天佑神助,一战功成,踏平山海关!那我刘体纯,无需你锁拿,自缚双手,亲赴御前请罪!要杀要剐,绝无怨言!这火药局,这五千人马,连同这些火器,悉数奉还!”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但是!若天不佑我大顺,前线……万一有失!吴三桂引着清虏铁骑追杀而来。那时,京师靠谁?靠牛金星那张嘴?还是靠那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老爷兵?”
刘体纯指着门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大声说道:“靠的是我手下这些操练新法的火铳手!靠的是能把手雷扔进鞑子马队的掷弹兵!靠的是能顶住重骑冲锋的刀盾阵!靠的是我火药局日夜赶工出来的掌心雷、火油雷、链弹。”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涚道:“我刘体纯,不要兵权,不要富贵。只要制将军你一句话,给我三天,三天时间!”
“若前线噩耗传来,我刘体纯,率这五千儿郎,死守德胜门、安定门。用血肉,用火药,用这条命,为闯王,为大顺军主力撤回京师,为城内军民转移撤退,挡住吴逆和清虏三天!三天之后,是生是死,各安天命!我刘体纯若还活着,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三天!”刘体纯的声音在简陋的军议堂内回荡,“只要三天!制将军,这是为大顺留最后一丝元气。是为这北京城百万生灵,挣一条活路。你,允是不允?”
李过如遭雷击,僵立当场。他看着刘体纯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毫无畏惧退缩的眼睛,听着那掷地有声、字字泣血的“三天之约”,胸中翻江倒海。牛金星的谗言,闯王的震怒,军法的森严……在这赤裸裸的、以性命为赌注的忠诚与担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卑劣。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有了决断。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卷明黄的圣旨,看也不看,塞入怀中,仿佛那是一件烫手的烙铁。
“好!”李过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重,抱拳说道,“体纯兄,我信你。三天,就给你三天!若闯王凯旋,一切罪责,我李过与你同担!若……若真有万一……”他声音哽了一下,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北门防线,就托付给你了!务必……挡住三天!”。
“末将,领命!”刘体纯抱拳,深深一躬。
制将军府的气氛,却比火药局更加压抑。
牛金星端坐在客座首位,绯红的官袍在烛光下刺眼夺目。
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却如同两把刀,死死盯着主位上面色铁青、沉默不语的李过。
“制将军,陛下的圣旨,言犹在耳。锁拿刘体纯,解散其部,封存凶器。此乃君命!将军迟迟不动,莫非真要与那悖逆罪将,同流合污不成?”
牛金星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李过强压怒火,声音也是冷冷的说道:“牛大学士!刘体纯布置北门防务,乃为京师安危!此时前线战况未明,贸然解除其兵权,若敌猝然来犯,北门空虚,谁担此责?”
“荒谬!”
牛金星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指着李过的鼻子,厉声斥道,“李过!你休要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刘体纯抗旨不遵,拥兵自重,火药局已成国中之国。此乃肘腋之患,心腹大患,远比城外之敌更甚。你身为留守,不思雷霆手段剪除叛逆,反而为其百般开脱!你眼中,还有陛下吗?还有大顺法度吗?”
他向前一步,气势咄咄逼人,声音更大了几分说:“刘体纯所造那些掌心雷、火油罐,威力奇诡,凶险异常。一旦为其所用,祸乱京师,后果不堪设想。此等凶器,必须即刻封存销毁。刘体纯本人,必须立刻锁拿下狱。
一刻也不能耽搁!将军若再迟疑,便是纵容叛逆,形同谋反。
老夫即刻再修本章,八百里加急,奏明陛下,治你一个‘附逆’之罪!”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李过气得浑身发抖,手死死按在刀柄上,指节用力。
他们这群人,大多都是农民出身,对于牛金星这些人一来就身居高位,指手划脚,本来就不满。现在被牛金星指着鼻子骂,心里的火腾腾往上涌,恨不得一刀劈了这老匹夫。
“牛金星!”
李过也猛地站起,眼中怒火熊熊,厉声道:“你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实则公报私仇,排除异己!前线将士浴血拼杀,你在后方构陷忠良!若因你之私心,坏了北门防务,致使鞑子破城,你就是大顺的千古罪人!”
“哼!忠良?”
牛金星嗤笑一声,满脸不屑说道:“刘体纯一个抗旨罪将,也配称忠良?李过!老夫最后问你一句!”
他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你交不交人?解不解散乱军?封不封凶器?”
书房内,空气凝固,剑拔弩张。
牛金星如同索命的阎罗,死死盯着李过,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过胸膛剧烈起伏,一边是帝王的严旨和牛金星阴毒的逼迫,一边是刘体纯那以性命相托的“三天之约”和北城岌岌可危的防线。
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真的想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急促、带着血腥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狠狠撞碎了府邸的死寂。
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传令兵几乎是滚下马背,连滚爬爬地冲进大门,嘶哑变调的哭嚎声如同丧钟般响彻整个府邸:
“败了!败了!山海关……大败!闯王……闯王中箭!刘宗敏将军……阵亡!清虏……清虏和吴三桂的骑兵……杀过来了!离京城……不足百里了!!!”
“轰——!”
如同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
李过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
牛金星脸上的咄咄逼人瞬间化为一片死灰,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山海关……败了!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清虏和吴三桂的追兵,竟然已经到了百里之外!
李过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越过面无人色的牛金星,望向西城火药局的方向,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决绝涌上心头。
三天!
刘体纯!我的好兄弟!这血火滔天的三天,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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