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九九零年四月的温州北麓乡，空气里已有了粘稠的暖意，混杂着泥土、草木和远处工厂飘来的金属与液压油特有的气味。
几辆半新的桑塔纳和一辆簇新的进口面包车卷起一阵尘土，稳稳停在宏海液压元件厂崭新气派的厂门前。车门打开，率先踏出的是宋正义——北麓乡前任书记、如今的南城区常务副区长，皮鞋锃亮，步履沉稳有力，脸上是惯常的、带着掌控感的微笑。
“宋区长！”“宋区长辛苦了！”早已候在门口的一群人立刻迎上，领头的是乡党委书记马有明，带着恭敬又不失亲近的笑。宋正义目光越过人群，径直落在厂区深处那片高耸的蓝色厂房上，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满足。
宏海，是他宋正义在北麓乡任上亲手扶持起来的孩子。四年前，这里还只是一片长着野草的荒地，厂长程大水，这个当时还带着几分乡土气的汉子，硬是在他宋书记的“重点关注”和宏新厂李建设厂长的穿针引线下，把五十亩荒地整合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工厂，又从土里刨食的低端加工，一路摸爬滚打，竟捣鼓出了响当当的“宏海”品牌液压管路配件。产值破亿，利润千万，硬是在省属龙头宏新厂的光环下，为北麓乡闯出了民营经济的一片亮眼新天。而北麓乡，则稳稳坐住了南城区22个乡镇经济总量的头把交椅。每每想到此，宋正义心头便涌起一股“伯乐识马”的快意——李建设那老家伙眼光确实毒辣，程大水，是块料！
他身后，区工业局、土管局、城建局、环保局的头头脑脑，还有工商银行、中国银行南城支行的负责人鱼贯而下，脸上神情各异，或严肃，或好奇，或带着点例行公事的疲惫。一行人浩浩荡荡，在程大水略显紧张却掩饰不住自豪的引导下，深入宏海厂的心脏。
车间里机器轰鸣，巨大的数控机床闪烁着冷峻的指示灯，自动化的机械臂灵活地抓取、旋转、切削。空气中弥漫着冷却液和金属加工后的独特气味。宋正义背着手，看得颇为仔细，不时驻足询问几句产量、工艺。程大水在一旁讲解，从最初承接宏新厂的边角料订单，到咬牙投入研发攻克高压密封难题，再到品牌逐渐被大型主机厂认可，话语朴实，却透着创业的艰辛与豪情。尤其提到去年完成的民营企业股份制改造，引入外部战略投资者，规范治理结构，程大水眼中闪烁着光：“宋区长，这一步是难，但走得值！咱宏海要长久，要往大了做，就不能再是草台班子！”
“好！大水啊，你这个思路就对了！”宋正义用力拍了拍程大水的肩膀，声音洪亮地在嘈杂的车间里回荡，“搞企业，就是要有点雄心壮志！不能总满足于给人做嫁衣，当个配角嘛！”他停下脚步，环视着身边的一众官员和银行家，“你们看看，这宏海厂，就是我们南城区，不，是我们温州市民营经济转型升级的一个标杆！是马乡长……哦，现在该叫马书记了，”他笑着朝马有明点点头，“是我们北麓乡党委政府服务企业、推动发展的有力证明！”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住程大水：“但是大水啊，眼光要再放远一点！满足于管路配件？这不够！一台挖掘机，一架液压支架，真正值钱的是什么？是心脏——液压泵！是胳膊腿——液压缸、液压马达！是脑子——那些控制阀！”宋正义用他惯常的、推动行政工作般的语言，挥斥方遒，“名字叫‘液压元件厂’，就要名副其实！不能光守着管路这点地盘嘛。”
他走到一台庞大的数控加工中心旁，拍了拍冰冷的机身：“瞧瞧这些宝贝疙瘩，花了多少钱搞来的？这么先进的设备，搞几个液压泵还搞不起来？我看行！就从动力元件开始，泵！齿轮泵、叶片泵、柱塞泵，都给它搞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宏海生产的泵在市场上攻城略地的景象，“至于执行元件、控制元件，先不急，饭要一口一口吃，成熟一个搞一个嘛！”
宋正义转过身，面向他带来的“豪华阵容”，语气斩钉截铁：“今天我把相关的负责同志都请来了，就是表明区委区政府的决心！各部门，各金融机构，回去以后，立刻和宏海厂做好对接！大水，你也别藏着掖着，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困难，大胆提！要政策给政策，要土地协调土地，要资金支持资金！目标只有一个：支持宏海厂做大做强，成为我们南城区的支柱企业，走出国门，创汇增收！”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澎湃的煽动力。工业局长立刻点头称是，在本子上飞快记录；土管局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随即也挤出笑容；工行、中行的行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任务的压力和可能的机遇。程大水更是听得热血上涌，脸颊泛红，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胸中激荡。宋区长描绘的蓝图，正是他心底隐隐渴望却又不敢深想的远方——做核心，做真正掌控话语权的大肥肉！宏海如今过亿的身家，似乎终于有了更值得托付的方向。
调研结束，宋区长一行车队的尾灯消失在乡道的尽头，宏海厂门口骤然安静下来。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机油与野草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重了。程大水独自站在暮色渐合的厂区门口，望着远处国营宏新煤矿机械厂庞大的、灯火初上的轮廓，宋正义那番“做核心”、“搞几个泵”的话语，像滚烫的烙铁，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不甘心？何止是不甘心！那是一种蛰伏已久、终于被彻底点燃的野心。宏海早已不是当年在宏新厂阴影下讨食的小作坊了，它有规模，有利润，凭什么不能去碰碰那真正的“肥肉”？一股近乎蛮横的冲动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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