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的深秋,南巡的銮驾在淮扬的官道上缓缓蠕动。
“陛下,前面就是清江浦了。”太监吴经弓着腰回话,身后跟着两个捧着花名册的小太监。这一路从扬州过来,他们按皇帝的吩咐,又搜罗了百余名佳丽,此刻正挤在后面的马车里,哭声都被厚厚的棉帘捂住了。
朱厚照笑道:“听说那地方鱼虾多?”他对吴经找来的美人已有些倦怠,反倒是沿途听来的水乡趣闻更让他上心。
车队刚进清江浦,太监张阳早已带着家丁跪在道旁等候。这张阳原是豹房里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因手脚麻利被派来此地采办,听说皇帝驾临,竟把自家宅院翻修得比县衙还气派。“奴才张阳,恭迎陛下圣驾!”他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抖得像筛糠,心里却烧着攀龙附凤的火。
朱厚照踩着张阳的背下了马车,扫了眼朱漆大门上悬挂的鎏金灯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你这宅子,倒是热闹。”张阳连忙磕头:“奴才这就为陛下摆宴,叫些本地最俏的姑娘来伺候!”
当晚的张府,简直成了缩小版的豹房。正厅里摆开了流水宴,红烧鲥鱼、白煮河蟹堆得像小山,酒坛子里泡着的人参枸杞露泛着琥珀色。歌女们穿着藕荷色的纱裙,踩着鼓点旋身起舞,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脂粉香混着湖鲜的腥甜。
朱厚照搂着两个刚从扬州选来的美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张阳跪在一旁斟酒,趁机凑趣:“陛下,咱们清江浦的积水池里,有尺把长的金鲤鱼,明儿奴才备了渔船,陪您去网几条来下酒?”
朱厚照眼前一亮,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好!明儿就去!”
接下来的三天,张府成了朱厚照的新游乐场。他白天让歌女陪着打马球,夜里搂着美人划拳猜令,连吴经新献的几个会弹琵琶的江南女子,都没能让他挪步。直到第四天清晨,他看着窗外飘飞的芦花,突然拍着桌子喊:“捉鱼去!”
积水池边早已摆好了排场。张阳雇来的渔民们穿着蓑衣,扛着渔网候在岸边,十几个太监捧着坐垫、茶炉、点心盒子忙前忙后。朱厚照披着件貂皮披风,站在柳树下看湖里的鱼群,只见银鳞闪闪的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像碎银子。
“陛下,这儿水深,您就在岸边看着?”江彬骑着马守在不远处,眉头皱得老高,他总觉得这水乡泽国藏着危险。
朱厚照却不耐烦地挥手:“啰嗦!给朕找条船!”
很快,一条乌篷小船被推下水。朱厚照挑了四个最机灵的贴身太监,一个撑篙,两个撒网,还有一个捧着他的专用鱼叉。小船晃悠悠地离岸时,他还回头冲岸上的张阳喊:“今儿捉着大鱼,赏你个金元宝!”
船到湖心,朱厚照才算真正乐了。他脱了披风扔在船板上,亲自接过渔网往水里撒,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明黄色的龙袍也不在意。“快!那边有鱼群!”他指着水面泛起的涟漪,嗓子都喊哑了。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收网,网底果然挣扎着十几条银光闪闪的鲫鱼。朱厚照笑得直拍船帮,突然眼尖地瞥见一条红尾大鲤从船旁游过,足有二尺长。“拿鱼叉来!”他眼睛发亮,抄起那柄镶银的鱼叉就站了起来。
小船本就不稳,他这一站,船身顿时剧烈摇晃。朱厚照却没在意,眯着眼瞄准水里的鱼影,猛地将鱼叉掷了出去。
“噗通!”一声巨响,不是鱼叉入水,而是人掉下去了。他用力过猛,加上船身一晃,整个人像个秤砣似的栽进了湖里。冰冷的湖水瞬间浸透了龙袍,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钻进来,朱厚照呛了好几口水,挣扎间竟忘了怎么呼救。
“陛下!”四个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拉,却被他胡乱蹬踹着一起拖进了水里。一时间,湖面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扑腾声和呼救声。
岸边的江彬看得真切,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翻身下马就往水里冲。亏得撑篙的两个太监在太液池学过泅水,憋着气游到朱厚照身边,一个托着腰,一个拽着胳膊,好不容易才把他往岸边拖。
等朱厚照被拉上岸时,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浑身湿淋淋地瘫在草地上,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江彬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厉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传御医!”
御医赶来时,朱厚照已经开始发抖。他被裹在三层棉被里,喝着滚烫的姜汤,却还是止不住地哆嗦。“陛下这是风寒入体,加上惊悸伤神,得立刻静养。”老御医把着脉,脸色凝重的说道。
可朱厚照哪受得住这份“静养”?当晚就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胡话连篇,一会儿喊“鱼叉”,一会儿叫“美人”。到了后半夜,竟开始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里还带着血丝。
“不行,得赶紧回京!”江彬看着皇帝烧得通红的脸,终于慌了神。他让人连夜赶制了一辆带暖炉的特制马车,铺上厚厚的毡垫,连御医带药材一股脑儿塞进去,第二天一早就催促车队启程。
北返的路成了煎熬。朱厚照躺在马车里,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连喝口粥都费劲,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整夜不停。那些从扬州、清江浦搜罗来的佳丽们,被远远地安排在后面的马车里,连靠近御驾的资格都没有。
吴经偷偷跟江彬说:“要不……把那些女子送回去?陛下这样,怕是用不上了。”江彬瞪了他一眼:“糊涂!现在送回去,不是告诉天下人陛下病危吗?先带着!”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车队过了徐州,朱厚照已经咳得直不起腰,有时还会咳出暗红色的血块。御医们开的方子换了一张又一张,人参鹿茸像不要钱似的往他嘴里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
“水……水……”朱厚照嘶哑地开口,刘娘娘连忙端过银碗,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这位曾被他视若珍宝的美人,如今眼底只剩掩不住的疲惫。自清江浦落水后,皇帝的身子就垮得像摊烂泥,往日里那股子折腾劲,全被咳不完的痰和止不住的血耗光了。
车队行至通州时,朱厚照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他躺在榻上,望着车顶上绣着的金龙,突然扯了扯刘娘娘的衣袖:“豹……豹房……”
刘娘娘眼圈一红,低声道:“快到了,陛下再忍忍。”她知道,皇帝心里念着的,或许不是那座宫殿,而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荒唐日子。
此时的通州城外,早已暗流涌动。江彬穿着一身铠甲,站在临时搭建的军帐里,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帐外,他的心腹,那些被朱厚照收为“义儿”的边将,正领着数千边军悄无声息地布防。“大人,杨廷和的人又来了。”亲兵低声禀报,递上一封密信。
江彬拆开信纸,看了没几行就狠狠摔在地上。杨廷和那老狐狸,竟以“商议国丧”为由,催着他进京!“一群老东西,想算计老子?”他冷笑一声,对亲兵道:“告诉他们,陛下龙体违和,本将军要护驾,没空!”
可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拖延之计。皇帝的日子不多了,一旦龙驭上宾,那些被他欺压过的文臣,还有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勋贵,绝不会放过自己。他必须在皇帝咽气前,牢牢抓住京营的兵权。
与此同时,京城的内阁值房里,杨廷和正对着一幅舆图发愁。烛火下,他鬓角的白发格外显眼。“江彬拥兵自重,通州已成险地。”他敲着地图上的位置,对兵部尚书王琼道:“必须想办法把他调回京城,否则恐生大变。”
王琼眉头紧锁:“可那厮狡猾得很,怕是不会上钩。”
“他会来的。”杨廷和眼神锐利的说道:“他手里的边军是借来的,粮草全靠朝廷供应。只要断了他的粮道,还怕他不乖乖回来?”
两人正商议着,太监张永突然闯了进来,脸色苍白:“杨大人,通州来报,陛下...陛下又咯血了!”
杨廷和心头一沉,猛地站起身:“传我的令,让英国公张懋带着禁军去德胜门接驾,务必确保圣驾安全入城!”
三月的京城,寒意还未散尽。德胜门外的官道上,百官早已列队等候。他们穿着簇新的朝服,脸上却没半点迎接圣驾的喜悦,只有掩不住的凝重。当御驾的车帘被掀开,侍从们用担架抬出朱厚照时,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那个曾经纵马扬鞭、在应州城头狂笑的皇帝,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微睁着眼,目光涣散地扫过跪在地上的百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陛下回宫了……”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引得几位老臣红了眼眶。
回到豹房的朱厚照,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他躺在那张熟悉的拔步床上,看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突然示意刘娘娘靠近。“朕……朕想看看……”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刘娘娘不解,直到他颤抖着指向墙角的木箱,那里面装着他当太子时玩的蹴鞠、当皇帝后抢来的玉佩,还有于永献的那本《素女经注》。她连忙打开箱子,一件件拿给他看。
朱厚照的眼神在看到那只褪色的蹴鞠时,终于有了点光亮。他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却在半空中垂落,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明黄色的被褥上,像极了那年宫市上卖的劣质胭脂。
“皇后呢?”他突然问道。刘娘娘愣了一下,才想起那位被遗忘在坤宁宫的正宫皇后。“臣妾这就去传……”
“不必了。”朱厚照摇摇头,闭上眼睛。“她……恨朕吧……”
夏氏确实在恨。当她听说皇帝病危,按礼制来到豹房外等候时,只看到一群太监宫女进进出出,没人理她这个正牌皇后。寒风卷着她的裙角,她望着紧闭的房门,想着十五年的冷落,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三月十四日的深夜,豹房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杨廷和带着几位阁臣匆匆赶来,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刘娘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陛下……陛下驾崩了!”
朱厚照终究没能熬过这个春天。他躺在床榻上,嘴角还残留着血迹,脸上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那双曾看透无数美人、也曾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享年三十一岁,在位十五年。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厉声对周围的太监道:“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豹房!”他知道,此刻最危险的不是悲伤,而是江彬可能发动的叛乱。
就在朱厚照驾崩的同时,江彬正在府中饮酒。他喝得满脸通红,正和心腹们商议着如何趁乱夺权。“等老东西一死,咱们就带兵入宫,拥立兴献王的小儿子!”他浑然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经向他撒来。
次日清晨,一道圣旨送到了江彬府中,以“商议陛下丧葬事宜”为由,召他入宫。江彬有些犹豫,可看着传旨太监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备马!”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几名亲兵就往皇宫赶。
刚走到北安门,就见英国公张懋带着禁军迎了上来。“江将军,陛下的后事,还请移步文华殿详谈。”张懋笑得温和,眼神却带着冷意。江彬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转身,周围的禁军已拔刀出鞘,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想造反?”江彬厉声喝道,伸手去拔佩刀。可他的手刚碰到刀柄,就被两名膀大腰圆的禁军按倒在地,绳索瞬间捆住了他的手脚。“杨廷和!你敢阴我!”他挣扎着怒吼,声音里满是绝望。
张懋踢了踢他的脸,冷笑道:“陛下待你不薄,你却图谋不轨,该当何罪?”
江彬被擒的消息传开,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人们涌上街头,指着囚车唾骂,有的甚至扔来烂菜叶和石子。这个曾经仗着皇帝宠信,在京城横行霸道的奸佞,此刻像条丧家之犬,只能蜷缩在囚车里,任由百姓泄愤。
清算很快开始。杨廷和下令查抄江彬的家产,结果令人咋舌:黄金七十万两,白银两千二百余万两,还有堆积如山的绸缎、珍宝,光是清点就用了整整三天。这些民脂民膏,足够支付全国半年的军饷。
“真是比刘瑾还贪!”杨廷和看着清单,气得发抖。他当即上奏,请新君下旨,将江彬处以磔刑,家产充公。
钱宁等“义儿”也没能逃脱。这个曾和朱厚照同卧起、被赐姓朱的宠臣,被查出不仅贪污受贿,还与江彬合谋叛乱,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那些被朱厚照随意封官的无赖、边将,尽数被罢黜流放,朝中为之一清。
而那些被朱厚照强掠入宫的女子,命运则各有不同。阿依莎等西域美人被遣返回乡,却因名声尽毁,大多郁郁而终;刘娘娘虽深得宠爱,却被冠以“狐媚惑主”的罪名,逐出宫廷,此后便没了音讯,只留下一段“玉簪定情”的传说,在民间悄悄流传。
朱厚照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万民哭送,只有寥寥几位大臣和宗室,陪着他的棺椁前往天寿山。他的陵墓叫康陵,紧挨着父亲孝宗的泰陵,规制却寒酸了许多。红墙斑驳,松柏稀疏,像极了他那潦草收场的一生。
嘉靖元年,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嘉靖帝,在太庙举行了隆重的祭祀仪式。当他对着朱厚照的神位行礼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位从安陆来的藩王,继承了一个烂摊子:空虚的国库,腐败的吏治,还有北方虎视眈眈的鞑靼。
“武宗皇帝在位十五年,耽于嬉游,宠信奸佞,以致朝政荒废,民怨沸腾。”杨廷和在御前会议上,痛心疾首地说道,“如今新君即位,当革除弊政,以安民心。”
嘉靖帝点头应允。在杨廷和的辅佐下,明朝开始了一系列改革:废除武宗时期的苛捐杂税,减免受灾地区的赋税,清查被豪强侵占的土地,恢复中断多年的科举考试...短短几年,朝政逐渐清明,百姓的日子也慢慢好过起来。
可武宗留下的创伤,并非朝夕就能愈合。边军的战斗力因常年被江彬等人折腾,早已大不如前,鞑靼骑兵频频南下,甚至一度逼近京城;地方上的农民起义虽被镇压,却埋下了更深的隐患;而宦官专权的毒瘤,也只是暂时蛰伏,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豹房在嘉靖帝即位后被下令拆除。工匠们推倒那些雕梁画栋时,在密室的墙缝里发现了不少女子的首饰,还有几本被翻烂的淫邪画册。这些东西被一把火烧了,灰烬随风飘散,像极了朱厚照那荒诞的一生。
只有康陵的松柏,在数百年的风雨里默默生长。偶尔有游人来到这里,听导游讲述那位“荒唐皇帝”的故事:他如何在宫中开集市,如何给自己封将军,如何因捕鱼落水而死……人们笑着摇头,感叹着历史的奇妙。
可他们不知道,在那些荒唐事的背后,是无数百姓的血泪。是被强抢入宫的女子的哭声,是被搜刮一空的农户的叹息,是战死在边关却无人安葬的士兵的白骨。
朱厚照的一生,像一场醒不来的闹剧。他用十五年的时间,把父亲孝宗留下的盛世搅得鸡犬不宁,也把自己活成了史书上的反面教材。张廷玉在《明史》中写道:“假使承孝宗之遗泽,制节谨度,有中主之操,则国泰而名完,岂至重后人之訾议哉!”
历史没有如果。这位被宠坏的皇帝,终究用自己的方式,给大明王朝刻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而历史的车轮,在经历了这场荒诞的插曲后,依旧滚滚向前,带着这个古老的王朝,驶向更加动荡的未来。
康陵的红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或许在某个深夜,风穿过陵寝的神道,还能听到朱厚照那不羁的笑声,和无数被他辜负的人的叹息,在时光里交织、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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