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组的人走了，像一阵卷走尘埃的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风过之后，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综合一处的办公室里，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根极细的丝线，绷得紧紧的，稍有触碰就会断裂。没人说话，没人走动，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做贼心虚的小心翼翼。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可屏幕上浮动的光标，半天也未曾移动分毫。
吴宇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插进水泥地的钢筋。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过去短短的一个小时里，被彻底打碎，然后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黏合了起来。
那个趴在角落里，连续几天都像一株脱水蔬菜的苏晨，那个被他当成解压玩物、任意调侃的可怜虫，那个他以为已经被孙德胜拿捏得死死的愣头青……
他才是那个执刀的人。
孙德胜的失态，刘主任的点名，那扇虚掩的门，以及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好好干”。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针，扎得他神经末梢生疼。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几天看的，根本不是什么天才陨落的悲剧。
他看的是一场猫捉老鼠的大戏，而他，就是那只在旁边为猫的“伪装”而拍手叫好的、最蠢的耗子。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向上爬，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角落。
苏晨已经重新趴了下去，一动不动，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被吓坏了的、无辜的背景板。
可现在，这个背影在吴宇眼里，不再是落魄，不再是可怜，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怖。他感觉那不是一个人趴在那里，而是一口幽深的古井，井口冒着寒气，你永远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他悄悄将视线移开，落在了自己那只心爱的紫砂杯上。杯里新泡的枸杞，在水里载沉载浮，像他此刻惶惶不安的心。他忽然觉得这杯子有些烫手，连忙将它往桌子最里面推了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那口“古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压抑的气氛愈发浓稠。
直到下午三点。
市府办公厅的通讯员小张，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但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此时的办公室里，却像鼓点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被那份文件吸引。
那是一份标准的红头文件，最上方印着鲜红的“市委督查室”字样。
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张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里的诡异气氛，只是走到办公室中间，清了清嗓子。
“那个……孙主任在吗？”他问了一句，随即又自己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哦，忘了，孙主任请假了。这是督察组关于我们单位一些情况的调查处理通报，我放这儿了，大家……大家自己看吧。”
说完，他像是逃一样，把文件往最中间的一张空桌子上一放，转身就快步走了出去。
文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没人敢第一个上前。
又是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最终，还是一个胆子稍大的老同事，犹豫着站起身，慢慢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份文件。
周围立刻围过去好几颗脑袋，包括吴宇。他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凑了过去。
文件不长，只有一页纸。
上面的措辞，一如既往的官方、严谨、滴水不漏。
“经查，市史志办公室原负责人孙德胜同志，在单位管理工作中，存在管理不善、失职渎职、违反工作程序等多项问题，对我市机关单位形象造成了不良影响……”
“……为严肃纪律，经市委督查室研究，并报请市委主要领导同意，决定给予孙德胜同志撤销其市史志办公室主任职务、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撤职！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两个字真正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出现在眼前时，还是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倒吸凉气声。
吴宇的瞳孔缩了缩。
他看得比别人更深一层。通报里只字未提“伪造材料”的事，而是用了“管理不善”、“失职渎职”这种更宏观、更具杀伤力的定性。这意味着，孙德胜倒台，不是因为某一件具体的“小事”，而是被从根本上否定了他的工作能力和领导资格。
这比单纯因为一件事被处分，要严重得多。前者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后者，基本等同于政治生命的终结。
好狠的刀。
吴宇感觉自己的后颈窝又开始发凉。他下意识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角落。
苏晨依旧趴着，仿佛睡着了。
办公室里，压抑的气氛开始松动，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唏嘘和一丝解脱的窃窃私语。
“真……真撤了啊？”
“早就该撤了！这些年咱们单位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屁事不干，就知道甩锅和稀泥。”
“嘘……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这回可真是大快人心！”
“就是不知道，孙德胜倒了，谁会来接这个位置？”
这个问题一出，办公室里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是啊，旧王已死，新王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然后，像商量好了一样，不约而同地，飘向了那个趴在角落里的身影。
虽然理智告诉他们这绝无可能，一个刚入职不到一年的新人，怎么可能直接被提拔为负责人？但今天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理智范畴。
在他们看不见的维度里，苏晨正闭着眼睛，静静地“观察”着办公室气运的变化。
随着孙德胜被撤职的官方消息落地，那股长期盘踞在史志办上空，由“甩锅”、“和稀泥”、“内斗”等负面情绪构成的、如同墨汁般浓稠的黑色气运，仿佛失去了根基。
它开始剧烈地翻涌、扭曲，然后，像被阳光照射的积雪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净化。
办公室里那几盆常年半死不活的绿萝，叶片上那层灰蒙蒙的死气正在褪去，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从根部缓缓升起。打印机不再发出奇怪的噪音，连天花板上那盏接触不良、时常闪烁的日光灯，此刻也稳定地亮着，散发出柔和的光。
整个单位的气运，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由黑转灰，再由灰，向着代表平和的白色转变。
一股股精纯的、无主的逸散气运，被苏晨头顶的金色气运柱鲸吞吸收。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舒畅。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赵林科长。
【小苏，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苏晨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臂弯里，缓缓勾起。
他知道，大戏的上半场结束了，而下半场的主角，该登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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