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他身子微微前倾，狐疑地打量着叶骁，好像在确认这人是不是被掉包了。
“请我吃饭？”
他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叶队这是怎么了，你突然这么关心我，我还怪不适应的。”
“说吧，是有什么事情要求我吗？还是说……有其他话想聊？”
说罢，他朝着叶骁眨了眨右眼。
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的叶骁板起脸，他只觉得一股气从胸腔直往天灵盖冒。
“少跟我装模作样的，去不去，给句痛快话。”
“当然要去啦！”
凌越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
“叶大队长难得这么慷慨，我怎么可能不给面子呢？”
“让我好好想想咱们今晚吃什么。”
他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眼睛一亮。
“听说市中心新开了家法餐？米其林水准，主厨以前在巴黎，招牌菜可不少哦。”
“别做美梦了！”
叶骁想都没想就打断他，还控制不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么去吃单位食堂，要么就去街对面那家面铺。”
凌越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都拖长了。
“我的叶大队长啊，你这份谢意也太敷衍了吧？”
“要不咱们各退一步吧，换成火锅行不行？”
“我知道东门市场后面有家二十年老店，他们家锅底熬得特别绝，菜品也多得很……”
叶骁看着他闪着精光的眼睛和死缠烂打的架势，无奈地揉了揉眉间。
“得了得了，就火锅。赶紧收拾东西，别耽搁工夫。”
“遵命～”
轮胎碾过布满裂纹的老旧路面，叶骁开着车在老城区的街巷间穿行，最终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巷口熄了火。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狭窄的巷道里飘荡着烤肉串和铁板烧的香气，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食客的笑声混杂在一起。
凌越说的那家火锅店就藏在这条巷子的最深处。
不起眼的小门脸后竟是另一番天地。
店里座无虚席，每一桌都冒着腾腾热气。
橘色的灯光在升腾的水雾中晕染开，勾勒出一派熙熙攘攘的市井画卷。
他们好不容易在临近玻璃窗的地方找到了空位。
不一会儿，服务生就端来了热腾腾的九宫格铜锅。
暗红色的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浓郁的牛油香气瞬间迎面扑来。
叶骁二话不说点了好几盘现切羊肉和时令鲜蔬，而凌越则全神贯注地调制着蘸料。
麻酱、辣油、葱花、香菜在他手底下被完美地调配在一起，手法娴熟得像在变魔术。
“这手艺倒是出乎意料。”
叶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平常时间太多，不找点乐子怎么打发。”
凌越耸动双肩，语调轻飘飘的，可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他将拌好的调料挪到叶骁面前，“尝一口？绝对够味儿。”
叶骁夹起食材沾了点酱送进嘴里，意外的滋味确实特别。
“还不错嘛。”
他抿了抿嘴认可道。
九宫格里的红油汤底冒着滚烫的气泡，他们握着筷子在一片白茫茫的热气中不断翻搅着。
脆爽的毛肚在沸腾的汤水中上下跳动，鲜嫩的鸭肠卷成一个个小圈，刚下锅的牛羊肉片一变色就被灵巧地夹出。
浓郁的火锅香气笼罩着两人，原本透着寒意的秋夜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凌越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两颊泛着红，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看着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叶骁竟不自觉地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变软了几分。
叶骁顺手往凌越碗里放进一块刚捞出来的肉片，叮嘱道：
“刚出锅的，等会儿再下嘴。”
凌越正准备夹菜的筷子在空中一顿。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牛肉有点发愣，抬眼对上叶骁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过了有一会儿，凌越嘴角忽然扬起一道玩味的弧度。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的叶大队长什么时候这么会照顾人了？”
叶骁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夹起一片鲜脆的黄喉开始咀嚼。
火锅氤氲的白雾在两人之间盘旋，周围的空气渐渐变得松弛而微妙地融洽起来。
餐桌上，升腾的热气不断在两人面前舞动。
叶骁看着旁边正大口吃着涮肉的凌越，犹豫再三还是试探性地开口：
“上次在食堂，别人说到‘阳光福利院’的时候，你……”
凌越筷子上夹着的肉片突然停在半空，原本舒展的眉头立即皱紧。
他低下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沸腾的红油，好半天才勉强扯动嘴角：
“噢～那件事啊，我当时不都回应过了吗，就是猛一听着实让人没反应过来。”
凌越硬撑着扯开嘴角向上扬着，瞳孔深处却泛起阵阵凉意。
“不过现在张院长混得风生水起，这事儿我还挺替他高兴的？”
他的语调刻意放得轻快，可眼里飘过一丝明显的疏离。
“叶队，这么地道的锅底放着不涮，非得扯那些陈年旧事干啥？”
凌越说着手脚麻利地从锅底捞出一片爽脆的牛喉，殷勤地送到叶骁碗里。
“尝尝这个，火候正好！”
叶骁瞧着他强装出来的笑脸和眼角刻意保持的距离，一下子读懂了弦外之音。
他没再追问刚才的话茬，默默把爽口的牛喉咽了下去。
叶骁比谁都明白，凌越早就把旧日伤痛封存在心底最深处。
那些旧日的伤痕，哪是眼前这锅翻腾的红汤就能消弭的。
但眼看着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地躲闪，叶骁心里那份忧虑反倒愈演愈烈。
夜色笼罩下，他俩离开香气四溢的火锅店，身后嘈杂的说话声慢慢变小。
初秋的风轻轻吹拂而过，把衣服上沾染的牛油味道带向远方。
凌越双手随意地插在牛仔裤口袋中，不声不响地站在人行道边缘，微微仰着头看向黑漆漆的天幕。
昏黄的路灯将光亮洒在半张脸上，勾勒出来的轮廓透着几分孤寂，微蹙的眉头像是在思考某个难题。
叶骁注视着他的侧身，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那天半夜惊醒的画面。
同时闪过的还有凌越在饭桌上突变的情绪，甚至是方才刻意转移话题的模样。
他的胸口莫名一阵发紧，实在不愿看着他独自走进那个冷清的住处。
不知怎么的，叶骁忽然出声提议：“时间还多，要不要去听场音乐会？”
凌越猛地扭头，睁圆了眼睛盯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喜欢听音乐了？我的叶大队长，你在逗我呢？”
凌越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对方，叶骁条件反射般绷直了后背：
“南城那边今晚筹办慈善音乐会，主打曲目是德彪西的《月光》，刚好有朋友给了两张多余的门票。”
他把脸转向一边，硬梆梆地甩出一句。
“才吃完饭，总比回办公室里发呆强，反正咱们今天的事也做完了。”
凌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的光亮忽明忽暗，最后眉梢微扬。
“叶大队长，你自己听过用古典乐助消化的吗？您这借口挺新鲜啊。”
叶骁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停车场走，长风衣的后摆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背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凌越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车钥匙，嘴里还哼着小曲。
城市绚丽的彩灯勾勒出音乐厅华丽的圆屋顶线条。
当他们弯腰往里走时，钢琴的前奏已经如水波般温柔荡漾开来。
观众席暗沉沉的，只剩座椅的绒面反射着微弱光晕，后排两个空位安静地等着迟到的身影。
场内光线昏沉，只有舞台中央打着一圈明亮光束，演奏者们的银色琴弦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舒缓的琴声从钢琴家的指尖倾泻而出。
德彪西那首《月光》的音符犹如一片片银白色的雪花，静静飘落在安静的观众席上。
那曲调干净澄澈，隐约透着些许忧伤，像极了深夜时分无声洒落在水面上的柔和月光。
两人静悄悄地摸到座位坐下。
叶骁双手规矩地搭在膝盖上，眼睛直盯着前方的演奏，可心思却忍不住跟着旁边那个人打转。
凌越斜倚在靠背上，眼睛半睁半闭的。
灯光从他左边照射过来，衬得脸部的棱角格外分明，眼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灰的影子。
他整个人像是在跟着音乐节奏一起呼吸，肩膀也不再那么紧绷。
突然一段钢琴独奏响起，每个音符都干净得像冬天的冰碴。
叶骁正要移开视线，突然发现凌越的睫毛轻轻抖了一下。
眼角渗出了一星半点的湿润，眨眼间就不见了，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看错了。
叶骁胸口猛地难受了一下。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舞台，什么话都没说。
他清楚得很，那点眼泪，可能是为回不去的青春，也可能是为孤儿院里那些冰冷的记忆。
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也许凌越只是想抓住眼下这份难得拥有的、让人心里踏实又温暖的时光。
钢琴的尾音渐渐远去，观众席上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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