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黏稠的沥青,包裹着她,压迫着她的眼睑,堵塞着她的耳孔,甚至试图钻进她的肺里。之前锅炉房里尚有破碎的光源和空间感,而这里,在这条废弃的供热管道中,是彻底的、不容置疑的虚无。
只有触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
冰冷、潮湿、布满粗粝锈蚀的管壁摩擦着她的手臂、膝盖,每前进一寸,都像在接受一场凌迟。那条打着厚重石膏的腿成了最沉重的累赘,它无法弯曲,只能像一截毫无生气的朽木,被她用身体和手肘的力量,绝望地在地上拖行。石膏与管道底部摩擦,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密闭空间里,被放大成一种酷刑。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那个拾荒老人拖拽蛇皮袋的窸窣声。那声音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与这环境融为一体的、令人心悸的麻木。它成了江诗韵在这片绝对虚无中唯一的方向标,是牵引着她这具残破躯壳走向未知彼岸的一根蛛丝。
她不敢停下,也不敢询问。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脊椎。她怕一开口,那点微弱的声音就会惊动这管道里沉睡的某种东西,或者,会让前方那唯一的指引者消失。
她只能爬。
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和浓痰的味道。汗水混着管道壁上凝结的冰冷水珠,浸湿了她的头发、衣服,让她在寒冷中不住地打着哆嗦。意识开始模糊,时间失去了意义。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真正的、在人类文明遗弃的肠道里蠕行的虫豸,卑微,肮脏,只为了一口苟延残喘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瞬间。前方的拖拽声停了下来。
江诗韵也跟着停下,几乎虚脱地趴伏在地上,侧着脸,用耳朵贴着冰冷的地面,徒劳地试图获取更多信息。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吱呀”声。
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线,如同利刃般,劈开了她眼前的黑暗。那光线来自侧上方,是一个被从内部打开的、方形出口的轮廓。
老人的佝偻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他回头,浑浊的眼睛在微光中像两潭死水,看了她一眼,然后指了指那个出口,自己率先动作僵硬地爬了出去。
希望,或者说,仅仅是脱离这绝对密闭空间的渴望,给了江诗韵最后一点力气。她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血腥味,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用那条完好的腿奋力蹬地,像一条搁浅的鱼,挣扎着,一点一点,将自己和那截沉重的石膏腿,挪向那光明的缺口。
当她终于将头探出管道时,一股混合着霉变、尘土和某种劣质烟草味的、略微流动的空气涌入鼻腔,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眼前是一个稍微开阔的空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地下防空洞,或者某个大型建筑遗弃多年的基础结构。穹顶不高,压抑地悬在头顶,能看到裸露的、渗着水渍的混凝土和纵横交错的、更加粗大的老旧管道。空间很大,但视线所及,大部分区域都被深沉的阴影笼罩。
而他们所在的这一角,被拾荒老人用捡来的破木板、烂纸箱和脏污的塑料布,勉强分割出了一个“领域”。
这里就是他的“家”。
一堆堆分门别类码放好的“废品”如同沉默的山丘——压扁的塑料瓶,扭曲的易拉罐,捆扎好的纸板,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看不出原用途的金属零件。在这些“山丘”的环绕中,有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铺着几块厚实的、污渍斑斑的硬纸板,上面是一床看不出原色、棉花都露了出来的破旧被褥,这就是他的“床”。
旁边有一个用几块砖头垒成的简易灶台,里面有些冰冷的灰烬。一个小铁罐摆在旁边,算是锅。更远处,甚至还有一个用汽车废弃座椅改造成的“沙发”,上面堆满了破烂衣物。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属于底层和最边缘生存者的气味。
老人已经放下了他的蛇皮袋,仿佛刚才那段漫长的爬行只是每日例行的散步。他走到那个小灶台边,摸索着,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碎铁片和一小撮不知道从哪里收集来的干燥木屑,开始专注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点火。火星溅起,映亮了他布满深壑皱纹和污垢的脸,那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进行一项古老的、与生俱来的仪式。
江诗韵瘫坐在管道出口的边缘,贪婪地呼吸着这不算新鲜但至少可以自由流动的空气。身体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看着这个老人,这个如同从城市废墟和垃圾堆里生长出来的幽灵,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他在绝境中给了她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但他本身的沉默和这环境的诡异,又让她无法完全安心。
火,终于生起来了。一小簇微弱的、跳动的火焰,在这片地下黑暗中,成了唯一温暖和光明之源。老人将那个小铁罐架上去,从角落里一个脏兮兮的塑料桶里舀了点水进去。
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于那簇火苗。
过了一会儿,水似乎温了。他拿起一个同样污秽的、缺了口的搪瓷缸,从铁罐里倒了半缸水,又从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颜色发暗的馒头,一起,放到了江诗韵面前的地上。
动作僵硬,没有言语,就像给一只偶然闯入的流浪猫投喂食物。
然后,他便不再理会她,拖过他的蛇皮袋,开始今晚最重要的工作——整理他的“收获”。他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动作熟练而专注,铁丝归到铁丝堆,塑料归到塑料堆,一个扭曲的阀门被他用石头小心地敲打,试图恢复一点形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这些冰冷的“财富”交流,仿佛它们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江诗韵看着地上的馒头和水。饥饿感早已超越了尊严和卫生的考量。她伸出颤抖的手,拿起那个馒头,它硬得像石头,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她小口地、费力地啃咬着,混合着温水,艰难地吞咽下去。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这绝望的现实。
她一边吃着,一边偷偷打量这个空间,目光最终落在了老人“床铺”的枕头边。那里,小心翼翼地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就是之前他珍藏那张旧照片的盒子。
那里面,还有什么?
除了照片,是否还有能揭开更多过往的秘密?关于范建国,关于老邢,关于那段被掩埋的岁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
她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将搪瓷缸里的水喝尽。体力恢复了一丝,但心灵的疲惫和伤痛却更加沉重。
她鼓起勇气,用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开口,打破了这地下空间里长久的、只有物品摩擦声的寂静:
“老伯……谢谢您。”她顿了顿,目光恳切地投向那个铁皮盒子,“那张照片……您,认识范建国和邢……邢叔叔,对吗?”
老人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背对着她,佝偻的背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像一块凝固的岩石。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沉默在蔓延,比之前的寂静更让人窒息。
就在江诗韵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回应,心慢慢沉下去时,老人却缓缓地、动作僵硬地转过身。他没有看江诗韵,而是走到角落里,拿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胡琴。琴身破旧,琴筒甚至有了裂纹,最关键的是,上面只有一根弦。
他坐回他那“汽车沙发”上,将胡琴支在腿上,干枯如鸡爪的手指,搭上了那根孤零零的琴弦。
然后,他拉动了琴弓。
“吱——嘎——”
一声嘶哑、尖锐、完全不成调的声音,猛地撕裂了地下的宁静。那声音极其难听,像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皮,像垂死之人的哀鸣,充满了痛苦、挣扎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怆。
他没有旋律,只是反复地、用力地拉着那根独弦,发出各种扭曲、刺耳的噪音。这根本不是音乐,这是一种宣泄,一种抗拒,一种用声音筑起的、拒绝交流的高墙,也是一种……沉痛到了极致、以至于无法用正常语言表达的哀悼。
江诗韵怔住了,听着这撕心裂肺的琴声,看着火光映照下老人那张麻木又仿佛承载了无尽痛苦的脸,她忽然明白了。
有些过去,沉重到无法用言语诉说。
有些伤痛,只能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下,用这样残缺的乐器,发出这样绝望的嘶鸣。
她不再追问。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入脸上的污垢。
她抱紧自己冰冷的双臂,蜷缩在火堆旁,听着这为她,为范建国,为老邢,也为眼前这个无名老人自己而奏的、地狱般的安魂曲。
独弦胡琴的嘶吼,在这地下避难所里久久回荡,如同无数冤魂的集体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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