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平息后的第三日,晨雾还未散尽,春织就蹲在福兴里的灶前揉面。
小桃在旁添柴火,看她指节压着面团反复翻转,忽然说:织姐,昨儿刘婶来借针线,说见你往村学后头去了。
春织的手顿了顿。
面团沾着她腕间的薄茧,被揉出均匀的褶皱:我同霍大哥商量着,在村学后院租间柴房。她扯过搭在灶边的蓝布擦手,往后夜里抄书方便些。
小桃的眼睛亮起来:你要去听先生讲学?
春织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三天前在祠堂里,李五爷提到新修的水渠要报县里批文,她握着笔却写不出半行通顺的呈文;前日替王二家写婚书,那宜室宜家宜字,她竟对着账本描了半刻钟——这些念头在她心里滚了几夜,此刻终于落了地:我得识字。她把揉好的面团收进陶瓮,识了字,福兴里的账才能算得更清,给县太爷递的状子才不会被退回来。
小桃突然抓起案板上的擀面杖,重重敲了下陶瓮:我替你烧夜灶!她耳尖泛红,从前在李家,我连灯油都摸不着。
如今...如今福兴里的灯,该亮到天亮。
春织笑着摸了摸她发顶。
院外传来叩门声,霍砚的声音混着晨露飘进来:柴房收拾好了。
春织掀开门帘出去时,正见他扛着块旧木板。
他肩背被晨雾浸得发潮,却仍站得笔直,像棵长在山岩上的树。
脚边放着个粗布包裹,露出半截油纸——是他昨儿去镇上买的灯油。
梁上的灰我扫了。他把木板靠在墙上,窗棂漏风,我用旧棉絮塞了。说完又蹲下身,从包裹里摸出盏铜灯。
灯身有些锈迹,他用粗布擦了又擦,从前在军中,夜里守灶总用这个。
春织接过灯盏。
灯芯是新换的,还带着股松脂香。
她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薄茧,想起昨夜他修篱笆时被木刺扎破的伤口,轻声道:你昨夜咳得厉害,往后...往后别总往山上去了。
霍砚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
他的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里还沾着揉面时的面粉:山货能换钱。他声音低得像山涧的溪,你要抄书,得吃好的。
春织喉咙发紧。
她望着他腰间的铜哨——那是从前在军中吹号用的,此刻被他擦得发亮——突然踮脚把灯盏举到他眼前:等我抄完《三字经》,教你认上面的字好不好?
霍砚的耳尖瞬间红了。他别过脸去,却没躲开她的目光:
第二日清晨,春织揣着纸墨往村学去。
青石板路上还沾着露水,她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衫子,袖口补着细针脚的补丁——这是养母病前最后替她缝的,穿在身上,像被人轻轻拥着。
村学的朱漆门半开着,李文才正揪着个学童的耳朵骂:《论语》背错三个字,罚抄十遍!他转过脸看见春织,眼尾立刻吊起来:哪来的小媳妇?
春织垂手行礼:学生林春织,求入村学旁听。
旁听?李文才嗤笑一声,手指戳向门楣上的匾,这是读书人的地方,你个女子,识得锅碗瓢盆便好。他扫见她怀里的纸墨,更来了劲,莫不是想偷学几个字,往后在男人跟前耍威风?
春织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霍砚在柴房钉的书桌,想起小桃往她饭里多埋的半块腌肉,想起养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要活成棵树——那些念头在她心里撑出一片天地,让她的声音稳得像山岩:学生愿以劳力换饭食。她抬起眼,替学童誊抄课业,换个听讲的资格。
李文才的三角眼眯成一条缝。
他转身从墙角的破竹筐里翻出一摞纸,纸边卷着毛,墨字洇成一团团黑晕:这是前月学童抄坏的残本。他把纸拍在春织怀里,抄得齐整了,再说旁听证的事。
春织翻开最上面一页。
那是半卷《孟子》,缺了老吾老三行,后面跟着张皱巴巴的田契,字迹歪扭得像蚯蚓。
她垂眸将纸页理齐:学生明日辰时交卷。
李文才笑得前仰后合:就你?他指了指远处的日晷,日头落西山前能抄完半页,算你本事!
春织没再说话。
她抱着纸卷往村学后院走,经过穿堂时,正碰上学童小林抱着书跑出来。
那孩子见着她,眼睛立刻亮了:织姐!
你是来教我们背书的吗?
春织蹲下身,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布带:姐姐替你们抄课业,好不好?
小林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块烤红薯塞给她:这是我娘给的!他跑远两步又回头,姐姐抄书时若累了,我替你磨墨!
春织望着他蹦跳的背影,嘴角终于翘起来。
她摸了摸怀里的红薯,转身进了柴房。
柴房不大,霍砚用旧布帘隔出个角落,地上铺着稻草,书桌上摆着他送的铜灯。
春织把残本摊开,先挑出缺页的《孟子》——她记得养母从前念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后面该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她找出半张旧报纸垫在底下,用浆糊粘补破损的边缘,提笔时故意放缓呼吸,让字迹像屋檐下的雨珠,一滴一滴落得齐整。
日头移过窗棂时,小桃端着饭进来。
竹篮里是热腾腾的青菜粥,配着新腌的萝卜条:刘婶送了把新摘的空心菜,我炒了搁在坛子里。她看见桌上的抄本,惊得筷子都掉了,织姐,这字...这字比先生写的还好看!
春织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她抄的《孟子》补全了缺页,还在空白处用小字注了齐宣王问政的典故;那张歪扭的田契,她重新誊写时加了的标注,连押印的位置都用红笔圈了出来:小桃,明儿你替我把这些本子分给学童。她舀了口粥,就说...是先生让抄的。
小桃突然捂住嘴。
她望着春织眼下淡淡的青影,又看了看那些工整的字迹,喉咙发紧:织姐,你...你这哪是抄书,是在给这些纸...纸壳子重新长骨头呢。
第三日辰时,春织抱着抄好的本子站在村学门口。
李文才正咬着油饼,见她过来,把油手往衣襟上一擦:抄完了?他随意翻了两页,油饼渣子掉在纸上,倒还齐整...话音未落,他的手突然顿住——那半卷《孟子》的缺页补得严丝合缝,连注的典故都引了《史记》;那张田契抄得条理分明,连他这个教了十年书的都挑不出错。
你...你从哪偷的注本?李文才的脸涨成猪肝色。
春织垂眸:学生只照先生给的残本抄。
李文才还要发作,穿堂里传来咳嗽声。
李崇文捧着茶盏踱步出来,银须被风掀起几缕:文才,吵什么?他瞥见春织怀里的本子,伸手抽走一本,老花镜滑到鼻尖。
这一看,他的眉毛渐渐竖起来。
他翻得极慢,指节叩着纸页:《田赋策问》初稿?他猛地抬头,你如何能得见县学的策问稿?
春织心里一紧。
她想起前日替吴二牛写状子,在县学书斋后间看到半卷被弃的策问残稿——当时她蹲在地上捡粮袋,那纸页就落在脚边。
她鬼使神差地抄了下来,想着或许能帮福兴里算田税时用。
此刻她咬了咬唇:学生...学生只是照本誊录。
李崇文的目光像把刀,在她脸上刮了两圈。
他突然转身往学塾走:跟我来。
春织跟着他进了书房。
李崇文从书架上抽出本《礼记》,背第三章。
春织垂眼。
养母病前总爱念《礼记》,说礼者,天地之序也。
她轻声背道: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
李崇文的茶盏地磕在桌上。
他盯着春织,银须都在颤:你...你竟能背《礼运》?
春织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养母咳得喘不过气时,还攥着她的手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想起养父坠崖前最后给她买的糖人,沾着血却还暖着;想起这十年里,林家虽穷,却总把过年的新鞋先紧着她穿——这些念头在她心里滚成热汤,烫得她眼眶发酸:学生的养母...从前是大户人家的使女,识得几个字。她声音发颤,她教我认的。
李崇文突然坐回椅子里。
他摸出帕子擦了擦眼镜,再抬头时,目光软了些:你既愿学,明日起辰时来。他指了指窗外的杏树,就在那底下听。
春织猛地抬头。
杏树的影子正落在她脚边,像片绿色的云。
她屈膝行了个大礼:谢先生。
这日夜里,柴房的灯芯烧得噼啪响。
春织伏在桌上抄《尚书》,墨汁在纸上晕开,像片小小的湖。
霍砚掀帘进来时,正见她鬓角沾着墨渍,鼻尖泛着红——定是伏得久了,血液涌到脸上。
他放下竹篮,里面是温热的羊肉羹,还冒着白气。
他解下身上的灰布外衣,轻轻披在她肩上。
外衣带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混着点烟火气,裹得她暖融融的。
春织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今日抄完这卷《尚书》,明日就能去听《春秋》了。
霍砚没说话。
他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袖。
她的手腕细得像根竹枝,却能扛起福兴里的灶房、田亩,还有这一灯如豆的夜——他喉结动了动,轻声道:我陪你。
春织的笑容漫开来,像朵在夜色里绽开的花。
她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焐着:等我学完《春秋》,咱们就把福兴里的地契重新抄一遍。她指腹擦过他掌心里的老茧,要写得工工整整的,谁也赖不掉。
霍砚望着她眼里的光,突然伸手把灯芯拨亮些。
灯火腾地蹿高,映得她脸上的墨渍像颗小痣:
第二日清晨,李文才揉着眼睛进学塾。
他刚要往自己案头坐,突然被什么硌了下。
低头一看,是封贴着县学火漆的信。
他手忙脚乱撕开,里面飘出张纸,字迹清俊:昨夜偶得《田赋策问》残卷,见其中论均田减赋之策甚妙,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若蒙告知,学生当亲往青溪村求教。
李文才的手剧烈发抖。
他抬头望向窗外的杏树,那里有个穿月白衫子的身影正低头理书——晨雾里,她的发梢沾着露,却站得像棵小松树。
远处传来晨钟,惊起几串鸟雀。
李文才望着信末的署名县学赵子安,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想起昨日李崇文看春织的眼神,想起学童们捧着抄本时发亮的眼睛,突然明白过来:这青溪村的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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