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悬心与盘算间滑过,天候一日冷似一日。北风卷着残雪末子,抽得人面颊生疼。林晓燕出摊的行头里,又多了一样——个灌满热水的旧葡萄糖玻璃瓶,用破棉套裹紧,揣在怀里,方能勉强抵挡黎明前那砭骨的寒意。
孙秀英索要的二十块钱,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晓燕不敢松懈,日出更早,收摊愈晚,恨不能将一分钱碾作两半花。她甚至琢磨更省料的法子,玉米面掺得愈多,粥熬得愈稠,连那点金贵的酱料,都用小刷子蘸着,抹得极薄极匀。
这日,她照旧在厂区后巷那相对稳妥的角落支起摊子。天光晦暗,寒风呼号,路人稀疏。她守着微弱炉火,踩着冻麻的双脚,心下盘算本月进项,距那二十块的天文数字,仍差一截。愁绪如这阴沉天色,压得她喘不过气。
忽闻一阵清脆车铃由远及近。晓燕下意识抬头,心一紧,恐是市管新招。
骑来的却是陈默。他今日未着工装,换了件半旧军绿棉大衣,颈间随意搭条灰围巾,车把挂一网兜,似装几本书。见晓燕,他单脚支地停下,呵出一团白气。
“今儿这般早?”他开口,声被风吹得些许散淡,目光掠过她冻得通红的鼻尖与单薄棉袄。
“嗯…天冷,想早出些。”晓燕低声应,手下意识搓了搓。面对他,总有些莫名紧张,尤经上次那近乎失态的求助后。
陈默未多言,自大衣口袋掏出钱票:“老样子,一饼加蛋。”顿了顿,添一句,“粥也要一份。”
“哎,好!”晓燕忙应声,手下利落忙开。炉火映她专注侧脸,亦映着陈默平静注视的目光。
饼在鏊上滋啦作响,香气四溢。陈默就立车边候着,未催,亦未离去。沉默漫延二人之间,却并不十分窘迫。
“位置选得不错。”他忽开口打破寂静,目光扫过巷口巷尾,“两头看得清,有状况方便走。”
晓燕手一顿,讶然抬眼。他…连这也留意到了?
“碰巧…”她含糊道,心下却因这近乎专业的“点评”泛起异样。
饼与粥很快妥帖。晓燕用旧报纸包好饼,又将热粥灌入洗刷净亮的罐头瓶,一并递过。
陈默接过,指尖无意触她冻得冰凉的手,二人俱微顿。他迅移开手指,自兜中又取一物,置于车板——是一小瓶白色物事,标签已磨损。
“冻疮膏。”语气依旧平淡,若说明日天气,“厂里发的劳保,有余。手若冻坏,便无法干活了。”
晓燕怔住,望那小小冻疮膏,喉似被物哽住,一语难出。脸腾地烧起,幸天冷,看不真切。
陈默却未再多言,只冲她微颔首,将饼粥放入车筐,蹬车离去。军绿大衣的背影很快消溶于清冷晨雾。
晓燕原地而立,手紧攥那瓶犹带他体温的冻疮膏,冰冷玻璃瓶身,却似烫得灼手。心下若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搅作一团,难辨其味。她默然将冻疮膏收进最贴身口袋,那处,似也暖了起来。
这小插曲若石投冰湖,涟漪速被现实寒风吹散。生计艰辛,依旧具体而冰冷。
几日后傍晚,晓燕收摊归来,正蹲楼后角落偷洗油腻鏊子与粥桶,冷水刺骨,手上冻疮果又痒又痛。忽闻两邻居大妈水管旁闲谈飘来。
“听说了么?厂门口东边,副食店旁,也要支个吃食摊!”
“是么?卖啥的?”
“似也是饼,叫…‘天津煎饼果子’!听着新鲜,说是面糊摊开,打鸡蛋,还能夹油条或薄脆,刷几种酱呢!”
“哎哟,那咱院门口卖鸡蛋灌饼的丫头,生意岂不受累?”
“谁说不是!这不就争起来了?…”
晓燕手停冰水中,心咯噔一沉。天津煎饼果子?她听过,似是更大城市才有的物事,做法与她灌饼不同,可说到底,皆是便捷饼食。且人家占着厂门口好地段…
一股强烈危机感瞬间攫住她。她的饼能卖出,一因味道确好,二也因暂无对手。若来个更新鲜、地段更佳的…
她忧心忡忡返家,连孙秀英刻薄唠叨都听得心不在焉。夜里辗转难眠,满脑皆是“煎饼果子”四字。
次日,她特绕远路,经厂门口。果见副食店旁支起崭新玻璃柜小车,擦得锃亮,内摆各样配料,一穿白围裙、看似干练中年男人正忙碌。摊前已围数人,好奇张望。
那金黄蛋液、丰富配料、及顾客到手那热乎鼓囊的煎饼果子,皆若针般刺着晓燕眼目。她未敢多看,垂首疾走,心下却似压上更大巨石。
竞争对手的出现,比孙秀英逼迫与市管巡查,更令她感到关乎存亡的实质威胁。
预感速成现实。接续几日,生意明显淡下。一些老主顾虽仍在,亦会念叨两句:“人家那煎饼果子能夹油条,顶饱…” 或 “尝个鲜嘛,换换口。”
晓燕咬唇默听,手下更用心对待每张饼、每碗粥。她知抱怨无用,唯能做得更好。但她小摊太过简陋,产品单一,面对花样更多的对手,先天便处劣势。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日收摊,因心神不宁,推车拐弯未留意,车轮碾过一块结冰石头,猛一颠!车上摞着的几个洗净罐头瓶哗啦滑落,摔在地上,瞬碎两个!
玻璃碴混着冰碴,溅得四处皆是。
晓燕望着那堆碎片,傻了眼。这两瓶子是她好不容易攒下,每一个都意味多卖一份粥!损失不独瓶子本身,更是日后进项!
寒冷、疲惫、竞争压力、眼前损失…所有积压委屈绝望在此刻猛爆出来。她蹲在冰冷地上,望着玻璃碎片,眼泪毫无预兆大颗砸落,速在冻土上洇开深痕。她死咬下唇,不令己哭出声,肩却控不住剧抖。
为何就这般难?每一步都这般难?
正当她哭得浑身颤栗,几欲窒息时,一双着旧棉鞋的脚停于面前。
一苍老温和声响起:“丫头,哭啥?碎个瓶子,值当这般伤心?”
晓燕泪眼朦胧抬头,模糊视线里,见一发色花白、面容慈祥老奶奶立于前,手拎菜篮。是老邻居周奶奶,独住隔壁单元,平素少出,闻说曾是厂里老师傅。
晓燕慌忙手背抹泪,欲站起,却因蹲久腿麻,一个踉跄。
周奶奶伸手扶她一把,力气不小。她看了看地上狼藉碎片,又看了看晓燕那寒酸小车与红肿的眼,叹道:“哎,是摆摊不易吧?我听院里人念叨过…碰上难处了?”
面对老人温和关怀,晓燕强忍委屈再度决堤,哽咽着,断断续续将对手出现、生意转差、不慎碎瓶之事道出,独省略家中逼迫。
周奶奶静听,布满皱纹的脸上无半分不耐。待晓燕言毕,方慢悠悠开口,带老一辈特有的沉稳:“我当多大个事。瓶子碎了,再寻便是。至于旁人卖啥…”
她略顿,望晓燕,眼神慈祥却通透:“丫头,旁人卖旁人的,你卖你的。他做他的煎饼果子,你做你的鸡蛋灌饼。这世上人,口味杂着哩,有爱那口的,定有爱你这口的。将你自家的味道做好,做到旁人替不了,还怕无人吃?”
此话若光,骤劈开晓燕眼前迷障。是了,她一直在惧,在焦旁人有什么,却几忘己拥有何物。母亲的秘方,那份独特的家的味道,是那煎饼果子摊没有的!
“可…可他地段好,花样也多…”晓燕仍底气不足。
“地段是死的,人是活的。”周奶奶笑了笑,“花样多,不若一样精。你呀,莫光想着与人比,得多想己长处。比方说,天这般冷,你那粥熬得是不是更稠些?更暖乎些?饼是不是更酥些?酱料是不是更香些?让吃过的人,冷了便想你这口热乎,馋了便想你这口酥香,不就成了?”
老人朴素话语,却蕴最实在之理。晓燕怔怔听着,心下慌乱绝望一点点被抚平,一种新念渐萌。
周奶奶又慰她几句,还硬塞给她两个热乎烤红薯,方才拎篮缓步离去。
晓燕立于寒风中,望周奶奶蹒跚背影,复垂首看手中滚烫红薯与地上玻璃碎片。泪已干,脸被风吹得紧绷,心下却似注入一股暖流与力量。
挫折与竞争是冰冷寒霜,然周奶奶的点拨与那瓶意外冻疮膏,却又似寒冬破土的新芽,微小,却蕴着突破冻土、向阳而生的顽强。
她缓缓蹲身,小心将那些玻璃碎片收拾干净。而后,推起小车,脚步较来时坚定了许多。
是了,她有她的长处。她有妈妈的味道。而如何将这味道化为无人可替的优势,将是下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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