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Z从事这个职业许多年了，他是他们这些人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需要进行义体手术的不仅仅是从事体力劳动，但负荷不起高昂置换费用的穷人。义体植入的优势太大，除了全面强化人体素质，还可以延缓他们的衰老。可当这些人享受完这些好处之后，全新的、隐秘的担忧滋生了。
他们该怎么去信任非原生的肢体？
换句话说，原来只需要担心病毒的，现在也要担心电子病毒了。享受了碳基和硅基的协同，现在必须承担双倍的风险。
而手握大权的人无一例外，都拥有强烈的ego。
他们对掌控自我意志的决心，和对掌控权力的决心一样强烈。
代号Z就为这部分权贵服务。他的收费标准是这样的，人越穷，收费越低。社会地位越高、越有钱，要付的账面金额越大。
而且必须要等待他的排期。
可他确实技术精湛，而且会录制手术过程中全部的全息影像，接受顾客的团队监督。
他的收费模式和行医态度自然饱受诟病，然而他又宣称他是和他的顾客们双向选择的。顾客又没说什么，还轮得到别人置喙？
所以嫉妒他的人虽然多，却也没什么人来抢他的饭碗。
不是每个人都敢于在蜘蛛网上保持平衡行走。多大能力，就吃多大的饼。
而现在，代号Z失踪了，生死不知。
出于嫉妒，黑市医生们松了口气。出于物伤其类，他们又警惕起来，并且越发感到不安。
而他们关注的对象正蜗居在垃圾山中，连续吃了三天营养液。这三天他的任务毫无进展，他的系统好好坏坏，总是时不时地发生卡顿。
张天心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把996丢下，自己去探索。玉维真既然叫他不要死，他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苟着，直到剧情线自己找上门来。
可是营养液实在是太难吃了。
他没忍住在996又一次黑屏时给玉维真拨了通讯，问他能不能给自己空投物资包。玉维真这次答应得很快，问他要什么味的营养液，张天心说那还是算了吧。
他是可以耐着性子这么过，但996会受到消极工作警告。它被夹在宿主和平台之间，自己的问题还处理不了，卡死的情况就更严重了。于是当张天心问它有没有什么他能提供帮助的，996终于松口说有个临时权限码，申请下来之后宿主可以辅助维修。
“那要怎么申请？”
“我这边直接打个报告就行。”
996点开那一长串原因列表，略过了各种可能触动告警的选项，点击最末一个“外在冲击故障”，备注原因中填写“器械型bug，急需更换硬件”，又在浩如烟海的备选中找到一些外壳配件，提交申请。
他俩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刻钟，绿色消息弹出，申请通过了，随零件包出现的还有8个数位码，使用期限为半小时。
也就是说，张天心要在半小时之内把996修好。
事到临头996自己犹豫了。
“宿主你真的行吗？”
“不行也得行了！”
996再次陷入休眠。
张天心没有立刻开始动作。他突然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离奇，要不要动点手脚？他一定会动手脚的，现在的问题是他要冒多大的风险、做多少的改动。
其实把996关于见到另一个996的记忆清空，回档到他们看那个录像之前就行，没有过敏源，也就没有了排异。张天心在之前某个时间费劲装上的小病毒早就不知道随着996的自检程序湮灭在哪个垃圾包里。他想在它严密的安全系统里留下一个稳定、隐蔽、不会被平台发现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想好。
算了。
先给它读个档再说。
张天心一边操作，一边又想起玉维真。
他们就这样达成了无需多言的合作关系，多数时候是他在引导他的行动，张天心却很难看穿他的目的。
哪个世界和他的秘密最相关？这次，他觉得他可能触摸到一点联结。
这里有最接近现实的、可实践的“长生”。
而且玉维真受到的限制变多了。
他们见了两次面都是通过投影，他没能找到他的太多资料——不是什么声名大噪、身份煊赫的人物。
他也更加谨慎，不直接干涉张天心的行动。
他在忧虑什么吗？张天心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压制他的，毕竟小世界男主角都在他的食物链下级。
关禁闭结束的脑花也怀有着同样的疑问。
“我知道他是谁了。”宫修明得意洋洋道，“不过他现在身份卡被注销，有必要这么谨慎吗？你在不夜城权限这么大，真的要帮他为什么不能把人直接藏起来？”
玉维真正坐在沙发上处理消息，闻言看了他一眼。
总觉得这个脑子越养越ooc是怎么回事，话也太多了，难道让他接入网关会导致被人工智能的思维逻辑同化吗？有点怀念他们刚认识时互相看不顺眼而彼此格外生疏的时候了。
“那么动用你聪明的脑子想一想，我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呢？”
话一出口他被自己的语气恶心了一下。
有点像幼师。
接下来三分钟脑花都凝固在他的容器里，看起来好像一个舒展的标本。
“呃……”
合成电子音又响了起来。
“我是有这么一个想法但是太离谱所以我一开始就把它排除了，所以你现在的意思不会是我这个离谱的猜想有可能是真的？”
玉维真居然也能从里边听出一丝焦虑不安的意味。
“那你也得说出来我才能告诉你，你猜得对不对。”
他挥了一下手，全息屏飞到一边折叠起来。
宫修明得到一串电信号，是玉维真的视线正投往他的方向。
虽然他没有眼睛，但依然会有对视的幻觉。
“你在被谁监控？”
很安静，安静得宫修明又发出了指令探寻周遭，怀疑玉维真是不是一瞬间从房子里弹射出去，只留下他一个人，一个脑子孤零零地漂在这里。
“你……说句话？”
他迟疑道。
玉维真注视着他。
这个脑子是在培养舱里长大的，而不是从某个人身上活取或者抢救出来的。它没有接触过外界，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但它又充满“智慧”，玉维真从没有限制过它任何的信息摄取，也不阻碍它探索不夜城的全域网，只在有需要时帮它处理善后。从它逐渐长成他花费的时间短暂，玉维真对人体奥秘的了解并不深入，只知道随着时间流逝，一些上锁的东西开始发生松动。
那天这个脑子问他，他是不是有个名字。
玉维真回答，你终于想起来了？
他一开始也不确定宫修明会不会有记忆，一个脑子能成为本体投影的幕布吗？然而他确实想起自己的名字，不过性格又相差一些。更加活泼，充满好奇心，以及出于雏鸟情结，太关注玉维真。
玉维真花费了一些时间教会他隐藏自己，对此他的解释是不能让不夜城发现他已经掌握了这项“有限活体意识保存”技术。那个阶段的宫修明还很好骗，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乖乖地装作自己是经过玉维真定制并亲手改装的智能管家。后来他也质问过他亲爱的主人，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把他限制在这间房子里。
当然不是，只不过玉维真不喜欢频繁更换住所，也讨厌一个人独占空旷豪宅。
宫修明就这么被蒙过去了，完全忘掉他的脑身自由明明不是非得和玉维真人身绑定。
他就是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不好敷衍。没有记忆的宫修明在直觉上得到某种补偿，偶尔玉维真觉得这个脑子或许要比另外那个……那些个和他相处更久的此人还要了解他。
不过宫修明自己无从进行这种比较，也就无从得出这个结论。
“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安静了。
他们的默契让宫修明学会如何照料一个健全人类，也知道胡搅蛮缠和适可而止的分寸在哪里。玉维真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霓虹夜色下有太多眼睛在窥视。
而那些窥视已经到了步步紧逼的时刻吗？
玉维真眨了眨眼睛。
玉维真抬头看了天花板。
这两串电信号冲他涌了过来。
宫修明下意识地向上延展开自己的触角，不过他被限制在容器中，也触碰不到什么——是什么呢？是真的有某些人在这座城的高处，日以继夜地注视着他们，还是说虚空中有某个存在，锚定了这一处的坐标？
他在那一瞬好像抓住了某种灵光，但精于分析和计算的神经元没有跟上生物本能，终究错失一步。
脑子在他的容器里缓缓游动着，片刻后对玉维真承诺道：“我会给保全系统做个小小的升级的……我亲爱的主人，这毕竟是件正事，你应该可以考虑一下给我开放更大的权限吧？”
玉维真笑了笑，问他还需要什么。
本身宫修明对这里就拥有绝对支配权——只要他没惹玉维真生气。
不过他有点不放心。
“不要过度装修。”
玉维真最后还是叮嘱了一下。他不太希望某天办完事回来发现自己的卧室变成军备库。哪怕面前有个天坑等着，他还是要在有限的生活中追求一下生活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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