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星心中充满震撼。她拍下的不仅仅是一道道工序,更是一种匠心的传承,一种人与自然的对话,一种在高温中淬炼出的艺术。这些影像,将会是对这份坚守最好的礼赞。
就在这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只清澈的玻璃杯,平稳地进入了画面的右下角。那是叶天。
他将茶杯轻放在茶盒旁,杯中没有繁复的茶艺,只有简朴的热水与茶叶最直接的对话。姜南星的镜头下意识地微微上抬,追随着这个新的焦点。
镜头里,是一场无声的芭蕾。
沸水冲入的瞬间,那些原本干燥蜷缩、墨绿显毫的茶叶如同被唤醒的精灵,在水的怀抱中剧烈地旋转、翻滚、升腾。相机的高速连拍功能,将每一片茶叶舒展的瞬间都凝固下来——它们贪婪地吸饱水分,将积蓄了一冬一春的山野能量尽情释放。
很快,动荡平息,进入了更美妙的阶段。大部分茶叶如听从了无声的号令,缓缓沉降杯底,唯有几片最为轻盈的,仍执着地悬浮在杯水中段,似落未落,将坠未坠。清澈的茶汤,此刻已晕染出一抹动人的、黄绿明亮的春色。
最精妙的是一芽一叶。
它们是最完美的舞者。芽头如枪,尖锐挺立;叶片的边缘还带着细微的白毫,如同舞裙的蕾丝。它们在水中彻底舒展开柔韧的腰肢,恢复了在枝头时的娇嫩形态,透过玻璃杯壁和相机的镜头,甚至能看清那细腻如羽的叶脉。
水汽氤氲而上,在杯口形成一缕极淡的白雾,仿佛将“云雾”二字的意境从包装上牵引下来,融入了这杯茶里。
叶天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南星这才缓缓将眼睛从取景器上移开。她没有立刻放下相机,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侧头,目光从冰冷的机器旁越过,落在那杯热气腾腾的茶上。镜头依然对着茶杯,仿佛还在尽职地记录着茶香与水汽的每一次纠缠。
她伸出双手,捧住那杯温暖的春天。指尖传来的温度,与相机金属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先低头轻嗅,那香气不再是车间里浓郁的炒豆香,而是化为一种清雅、鲜灵的花果蜜香,钻入鼻腔,沁人心脾。
然后,她轻轻地抿了一口。
整个过程中,那台专业相机的镜头,始终如一只沉默而专注的眼睛,静静地记录着:
· 记录着茶叶在水中起伏的完美弧线。
· 记录着茶汤那诱人而通透的色泽。
· 记录着氤氲的水汽如何模糊了杯沿。
· 也记录着她品味时,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嘴角浮现的一丝满足的叹息。
这不仅仅是一杯茶,更是从山林到指尖,历经火焙手揉,最终在水中重获新生的整个故事。而她,用镜头和味蕾,读写了这故事的最后一章。
夜色已浓得化不开,夜里的寂静与茶厂的机器工作声形成了巨大反差,只剩下几声遥远的犬吠和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姜南星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个镜头盖拧上,把昂贵的相机机身和镜头稳妥地放入专用的摄影包内层,拉好拉链。直到这时,一阵强烈的疲惫感才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吁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她完全沉浸在拍摄的忘我状态里,竟忘了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
一直在一旁静静等候的叶天见状,很自然地走上前,极其顺手地拎起了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摄影包挎在肩上,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但他并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快步走到一旁的成品陈列架前,熟练地取过几张印着“天叶云雾”的棉纸和几个精致的铝箔密封袋。
“稍等,”他边说边动作,手法娴熟地舀出几勺方才精心制作好的干茶,上秤、包叠、密封,一气呵成,很快就包好了七八小包独立包装的茶叶。他用一个雅致的牛皮纸袋装好,转身递向姜南星。
“喏,今天刚出的头春茶,拿去尝尝。虽然比不上外面那些华而不实的包装,但味道是顶好的。”叶天语气真诚,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朴实。
姜南星看着那还透着温情的茶包,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她没有矫情推辞,大方地接了过来:“谢谢叶总!那我可不客气了。”她掂了掂手中的纸袋,略一思忖,抬眼笑道:“正好,我带回去给我们局长也尝尝。他是老茶客,最懂品茶,让他这‘权威人士’也给我们天叶茶的品质鉴定鉴定,把把关。”
叶天一听,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脸上漾开难以掩饰的喜悦和赞许。他虽然对自家茶叶的品质极有信心,老师傅们也都说这批茶做得非常出色,但能得到县里农业主管部门领导的品尝和认可,其意义远非自家人的夸赞所能比。
“那太好了!南星,你做事真是太周到、太认真了!”叶天的话语里充满了感激和钦佩,“这茶能到他们手里,比做什么广告都强。”
他越发觉得,姜南星此行不仅仅是完成拍摄任务,更是真心实意地在为他的茶厂着想。这份细致和长远考量,让他心里暖融融的。
“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叶天心情大好,再次提起摄影包,语气里带着更甚之前的坚定和不容置疑,率先朝着院坝里停车的方向走去。
姜南星捧着茶叶,连忙跟上两步:“叶总,真的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开车来的。”她说着,下意识地要去掏口袋里的车钥匙。
叶天停住脚步,转过身,眉头倏地又皱紧了。车间门口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严肃的表情显得格外清晰。
“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他抬起手腕,指了指表盘,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不容反驳的关切,“快十二点了。从我们这儿回县城,山路弯弯绕绕,最快也得开将近一个钟头。你一个女孩子,忙活了一整天,精神高度紧张,现在又累又乏,怎么还能让你一个人开夜路下山?太不安全了,绝对不行。”
他的话语又快又急,逻辑严密,根本不给姜南星反驳的余地。
“我真的可以的……”姜南星还想坚持,但尾音却泄露了她的疲惫。她确实感到眼皮有些沉重,手臂也因为长时间举着相机而微微发酸。更何况,手里这袋准备带给局长的茶叶,让她觉得肩上的责任又重了一分,安全送达确实更重要。
“可以什么可以!”叶天打断她,语气加重了几分,近乎是斩钉截铁,“这事没得商量。你的车就安心放在我院子里,明天白天随时再来取,保证丢不了。今晚我必须送你回去。”
他看到姜南星脸上还残存着一丝犹豫和不想麻烦别人的歉意,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添上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里的温和:“你是来帮我忙的,拍得这么辛苦,还想着帮我们推广,要是回去路上出点岔子,我这辈子心里都过意不去。听话,让我送。”
“听话”两个字,他说得自然而不逾矩,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关切和责任。
姜南星看着他被灯光照亮的、写满了坚持和担忧的眼睛,又感受了一下自身确实存在的疲惫,以及手中茶叶的分量,心里那点微弱的坚持终于彻底瓦解了。她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感激,也带着一种被人强硬照顾着的妥帖感。
“好吧……”她终于松口,声音轻了下来,“那就麻烦叶总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走吧。”叶天见她答应,眉头瞬间舒展开,脸上也有了笑意。他利落地转身,拎着她的装备,大步走向自己的越野车,用遥控钥匙打开了车锁。
灯光闪烁,车门解锁的“咔哒”声在万籁俱寂的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叶天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很绅士地用手护着车顶,示意姜南星上车。
姜南星不再多言,弯腰坐进了宽敞的车里,小心地将那袋茶叶放在膝上。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和一种属于叶天的、干净的气息,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清雅的茶香。
叶天细心地将她的摄影包稳妥地放在后座,然后才绕到驾驶座,发动了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划破了山夜的宁静,两道明亮的车灯像利剑一样,刺破了前方的黑暗,照亮了蜿蜒的下山路。
车子平稳地驶出院坝,将那座飘散着茶香与温暖的车间抛在了身后,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膝上的茶叶,仿佛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嘱托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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