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的小公寓里，咸湿的海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南方特有的闷热。暂时的安全并未带来松懈，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悬而未决的未来和无处安放的过往紧紧缠绕在一起。日子在等待和警惕中缓慢流逝，每一天都像是在薄冰上行走。
这天下午，一封没有署名、邮戳模糊的信件，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送到了顾清翰手中。信纸很薄，字迹是用特殊的密写药水书写，需要特定的显影剂才能阅读。顾清翰关紧门窗，在洗手间里小心操作，当那些熟悉的密码符号在纸上逐渐清晰时，他的呼吸微微凝滞了。
信的内容很简短，来自他们千辛万苦重新接上线的上级组织。首先，是高度肯定和慰问，赞扬“判官”小组在敌后艰苦卓绝的斗争和重大贡献，尤其是最后阶段保护关键设施的行动。然后，是明确的指令：鉴于顾清翰的身份和能力，组织需要他尽快做好准备，不日将安排他返回内地，参与更重要的工作，迎接新的斗争形势。信的最后，是例行的鼓励和提醒，要求他保持静默，等待进一步的联络。
没有提及陆震云。一个字也没有。
顾清翰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尖却觉得有千斤重。他站在洗手盆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苍白、眉头紧锁的脸。回去，意味着重回熟悉的战场，肩负起新的使命，这是他多年奋斗的目标，也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是……震云呢？
他走出洗手间，看到陆震云正背对着他，站在狭小的阳台上。夕阳的余晖给他挺拔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轮廓，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渐浓的暮色中明灭，烟雾被海风吹散，带着一丝孤寂的意味。阳台外，是澳门嘈杂的街市和远处模糊的海平面，热闹与空旷形成诡异的对比。
顾清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几乎能猜到陆震云此刻在想什么。那封信，即便他没看到内容，以他的敏锐，也能从顾清翰凝重的神色和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中，嗅到风向的变化。更何况，组织的信里，对他只字未提。他这个身份，他这个手上沾满血、背景复杂的“江湖人”，在即将到来的新秩序里，位置在哪里？或者说，还有没有位置？
顾清翰没有犹豫。他走到阳台门口，脚步很轻。海风更大了一些，吹动了他的额发。他看着陆震云略显僵硬的背影，那个在枪林弹雨中无数次挡在他身前、背靠背与他并肩作战的背影，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和疏离。
他走上前，从身后，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伸出手臂，环住了陆震云的腰。脸颊贴在他坚实而微烫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瞬间的紧绷和传递过来的体温。这个动作超出了他们以往任何一次克制的接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和挽留。
“震云，”顾清翰的声音闷闷的，贴着他的后背响起，带着海风的湿气和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跟我回去。”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宣告。他需要他，无论是在暗无天日的敌后，还是在即将到来的、可能更加复杂的局面里。他无法想象，没有这个人在身边，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陆震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指间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在风中簌簌抖动。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挣脱顾清翰的拥抱，只是沉默地站着，望着远处那片模糊的海。过了很久，久到顾清翰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用一种极度压抑后、带着粗粝沙哑的嗓音，缓缓问道，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潭：
“我这身份回去，”他顿了顿，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飘落，“是给你添彩，还是抹黑？”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顾清翰的心脏，也剖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现实、最残酷的鸿沟。它不是赌气，不是试探，而是血淋淋的现实。陆震云，这个曾经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悍匪”，这个在灰色地带游走、手段狠辣的守护者，在即将到来的、需要光明正大和身份清白的新的斗争阶段，他将如何被定义？他的存在，对即将拥有“正式”身份和工作的顾清翰而言，是功勋上的污点，还是履历上的风险？
海风呜咽着吹过阳台，卷起一丝凉意。顾清翰环在陆震云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脸颊更用力地贴着他的后背，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但他没有立刻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太重了，重到任何轻率的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面，夜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渲染开来。阳台上的两个人，一个固执地抱着，一个沉默地站着，身影在渐浓的黑暗中模糊成一体，共同面对着那个没有答案、却无法回避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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