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集:临洮赠衣
晨雾像一层薄纱,漫过临洮府的城墙垛口,将青砖缝里的枯草染上潮气。双经渡背着半旧的药箱,站在府衙外的老槐树下,指尖捻着几片昨夜落在肩头的槐叶。秦越正将最后一包晒干的草药捆在马背上,绳结勒得太紧,他“哎哟”一声松开手,掌心已被麻绳硌出红痕。
“师父,这伏龙肝要不要多带些?临洮的黄土性温,治腹泻最是稳妥。”秦越甩着发红的手掌,目光落在墙角那堆用粗布裹着的黄土块上。那是双经渡特意让人从城郊灶台取来的陈土,经烈火反复烧制后,性温而和,最能温中止呕。
双经渡还没应声,府衙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探出头来,见着槐树下的两人,眼睛一亮,转身又跑了回去。不多时,府尹千金林婉卿扶着母亲的手,缓步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几枝兰草,往日里散乱的眼神此刻清亮如溪,只是走得慢,每一步都像踩着云上的棉絮。
“双先生,”林夫人先福了一礼,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感激,“婉卿说什么也要来送送您,说这布衣是她连夜缝的,针脚粗笨,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林婉卿将一个青布包袱递过来,指尖微微发颤。包袱皮上绣着一株简单的艾草,针脚果然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白线头。“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晨雾,“那日您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总算是懂了些。那些疫中的惨状,原是我自己困住了自己。”
双经渡接过包袱,入手温软,布料是上好的棉布,却特意做了最朴素的样式。他解开绳结,展开来是一件短褂,领口处用浅绿线绣着半阙《金刚经》的句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字迹虽稚嫩,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林姑娘有心了。”双经渡将短褂重新叠好,放进自己的行囊,“这针法里藏着定力,比任何良药都珍贵。”
林婉卿的脸颊泛起红晕,低头看着自己的绣绷——那是她病中唯一能静心做的事。起初手抖得连针都穿不上,听着双经渡读经的声音,指尖才慢慢稳了。有一次绣错了字,她急得掉泪,双经渡恰好在窗外听见,便道:“错了便拆了重绣,心若不慌,针脚自会稳。”如今想来,那些拆了又绣的时光,原是在一点点缝补她破碎的心。
“先生要往虢州去?”林府尹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昨夜批阅公文的青色官袍,鬓角沾着些许墨渍。他手里拿着一卷地图,走到双经渡面前铺开,“我让人查了,从临洮到虢州,走这条驿道最快,只是过了乌鞘岭,风沙就大了,粮草怕是难寻。”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细线,指尖点在一个标注着“黑松驿”的地方,“这里有个老驿丞,是我旧识,先生到了可找他接济。”
双经渡看着地图上蜿蜒的线条,想起那本《内经》古注本里的记载:“虢州多水泽,夏月湿热交蒸,温疟易作”。他抬头时,见林府尹眼里满是恳切,便拱手道:“多谢府尹大人费心。只是公文在身,不便叨扰。”
“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林府尹收起地图,从袖中取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临洮府衙”四字,“凭这个,沿途驿站都会照应。先生救了小女,又救了满城流民,我林某无以为报,这点方便总要给的。”
双经渡还想推辞,秦越在旁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昨夜整理行装时,他才发现干粮只够三日,草药也所剩无几,若是沿途有驿站接济,确能省去许多麻烦。双经渡会意,接过腰牌收入袖中:“那便多谢府尹大人。”
此时,府衙外渐渐聚了些人,都是前些日子在隔离棚里痊愈的百姓。有个背着药篓的老药农,手里捧着一把晒干的当归,见着双经渡便直挺挺跪下:“先生,这当归是我在南山采的,您带着路上用,补气血最是好。”他的儿子曾在疫中高热不退,是双经渡用“刺络放血”之法救回来的,如今孩子已能帮着晒药,他便每日采些药材送来,只求能帮上一点忙。
双经渡扶起老药农,接过那把当归。药材带着日晒后的干燥气息,根须粗壮,断面呈深黄色,正是上好的“秦归”。“老人家有心了,这当归我收下,只是往后莫要再这般客气。”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炮制好的黄芪,“这个您留着,每日泡水喝,能强筋骨。”
老药农捧着黄芪,眼圈红了。他活了六十年,见过不少医者,却从未有人像双经渡这样,不仅治病,还总想着给人留点什么。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人挤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纸。“双先生留步!”老者作揖道,“我等是城中医馆的大夫,听闻先生今日启程,特来求问几个疑难。”
双经渡见他们怀里都揣着医书,有的书页都翻得起了毛边,便笑道:“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拘礼。”
老者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纸卷,上面画着一幅经络图,只是在“带脉”的位置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先生,《内经》言‘带脉者,起于季胁,回身一周’,可我遇一妇人,腰间冷痛如冰,按带脉取穴却无效,不知是何缘故?”
双经渡指着图中带脉与肾经交汇的地方:“此妇是否还伴有夜尿频繁?”
老者一愣,随即点头:“正是!先生怎会知晓?”
“带脉环绕腰腹,如束带然,但若肾虚失养,带脉便如断带之绳,纵是取穴精准,也难奏效。”双经渡从秦越手中接过纸笔,在图旁写下“肾气丸加杜仲”,“温补肾气,带脉自能收束,此所谓‘治病求本’。”
老者看着那药方,喃喃道:“原来如此,我只知治带脉,却忘了肾为先天之本……”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大夫急忙问道:“先生,我有一患者,患咳逆上气,用了小青龙汤却愈发严重,不知错在何处?”
双经渡反问:“患者咳痰是否清稀如泡沫?”
“正是!”
“那便错在干姜与细辛的用量。”双经渡道,“小青龙汤虽能温化寒饮,但此患者痰饮虽稀,却伴有舌红苔少,实为寒饮夹虚火,干姜需减半,再加五味子收敛,方能不伤津液。”
年轻大夫闻言,狠狠拍了下大腿:“怪不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没辨清虚实夹杂!”
晨光渐渐升高,穿透薄雾落在众人身上。越来越多的医者围拢过来,有的问药方配伍,有的问脉诊诀窍,双经渡一一作答,时而引《内经》语句,时而用禅语比喻。秦越在旁静静听着,将那些精妙的论述记在心里——他终于明白,师父为何总说“医禅相通”,辨症如观心,用药如布施,都需恰到好处,不偏不倚。
日头爬到头顶时,林府尹让人送来干粮和水,笑道:“先生怕是要误了行程了。”
双经渡这才回过神,见日影已过午时,便对众医者道:“今日暂且说到这里,医道无穷,还需诸位在临床中慢慢体悟。”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本《双经要略》的初稿,“这是我平日里的一些心得,留给诸位参考。”
众医者捧着那本手稿,如获至宝。纸页上除了医方,还有些禅语注解,比如在“治未病”条目下,写着“如防心贼,不令妄动”,看似简单,细想却回味无穷。
临行前,林婉卿忽然走到秦越面前,将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他:“秦小哥,这是我用薄荷和陈皮做的香囊,路上蚊虫多,或许能用得上。”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秦越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接过香囊,指尖触到她的指尖,像被炭火烫了似的缩了回去,惹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双经渡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临洮府的城墙。城门口的流民已经散去,隔离棚被拆得只剩下几根木柱,阳光洒在新翻的土地上,有农人正在播种。他忽然想起昨夜林婉卿问他:“先生此去,若虢州疫情凶险,可会畏惧?”他当时答道:“如人涉江,舟破则游,游累则浮,心不滞于安危,便无畏惧。”此刻想来,这临洮府的一草一木,不都在印证着“心无挂碍”的道理么?
“师父,该走了。”秦越牵着马,腰间的香囊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散出淡淡的薄荷香。
双经渡颔首,缰绳一勒,马蹄踏过晨露未干的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身后传来众人的道别声,林婉卿的声音混在其中,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风里:“先生保重——”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心里默念:“众生保重。”
前路漫漫,河西走廊的风沙已在远处的天际线聚成黄云,而那本《内经》古注本在行囊里微微发烫,仿佛早已预知了虢州城中等着他的那场大疫。
双经渡与秦越此去虢州,又将遭遇怎样的艰难?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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