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装车间里，气氛瞬间凝固。
陆国兴那句“违背了金属切削加工的物理极限”，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说得没错。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和技工。
他们清楚地知道，任何机加工，无论是车、铣、刨、磨，都依赖于刀具的物理接触。
而屏幕上【河图一号】模具内部那些比蛛网还要复杂的异形冷却管道，根本没有任何刀具，能够深入到几十吨重的金属实体内部，去雕刻出那样的结构。
这就好像，要让一个外科医生，不开刀，就在一个活人的心脏内部完成一次精密的血管搭桥手术。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刚刚因为攻克了液压系统和昆仑钢而燃起的兴奋与骄傲，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面对这道横亘在物理定律面前的天堑，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赵东升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鼓舞士气，却发现任何话语，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何维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静静地看着那张充满了绝望之美的设计图，笑了。
那笑容，带着一丝看透了迷局的从容，和即将揭晓答案的神秘。
“老陆，你说的很对。”何维开口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如果我们，一直用‘减法’的思路来思考问题，那么这件事，确实违背了物理极限。”
“‘减法’？”陆国兴愣住了。
“是的。”何维伸出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切削”的动作。
“我们传统的机加工，无论是用刀具切掉多余的材料，还是用电火花腐蚀掉多余的部分，其本质，都是一种‘减材制造’。我们从一块完整的材料开始，一点一点地减去我们不需要的部分，最终得到我们想要的形状。”
“但是，当我们要制造的结构，是像这样‘内嵌’于实体之中时，‘减材制造’就走到了尽头。”
何维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看到所有人都被他的话深深吸引。
然后，他抛出了那个颠覆性的答案。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用‘减法’来做呢？”
“我们，换一种思路。”
“我们用‘加法’来做。”
“加法？！”
这个词，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用“加法”来制造一个一百吨重的，结构复杂到极致的金属模具？
没人能理解。
何维打了个响指。
另一块大屏幕亮了起来。
屏幕上出现的，不再是工程图纸，而是一段来自“红旗先进制造联合实验室”的内部实验录像。
录像的画面很简单。
一个封闭的金属箱体内，一个平坦的基座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细腻的灰色金属粉末。
一道耀眼的蓝色激光束，从上方射下，在那层金属粉末上，高速而精准地灼烧出一个复杂的二维图形。
凡是激光扫过的地方，金属粉末瞬间熔化，然后又迅速凝固，形成了一层极薄的致密固体。
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基座缓缓下降了零点零几毫米，一个类似于“刮刀”的装置，从旁边伸出，再次均匀地铺上了一层全新的金属粉末。
然后，激光束再次亮起，重复着刚才的烧结过程。
就这样，一层，又一层。
铺粉，烧结，再铺粉，再烧结……
视频以极高的倍速播放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屏幕。
他们看着那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在一层层的“加法”堆叠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无到有地，“生长”了出来。
它没有经过任何切削，没有任何焊接。
它的诞生过程，更像是一种有机体的生长，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工业制造。
几分钟后，当视频结束时，箱体被打开。
工作人员用特制的气枪，吹走了周围多余的、未被烧结的金属粉末。
一个完整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内部带有复杂中空管道结构的微缩版涡轮叶片，清晰地呈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车间里是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这是……”赵东升的手指着屏幕，因为极度的震惊，声音都在发抖，“这是什么魔法？”
“不，这不是魔法。”何维的声音响起，带着宣告新纪元降临的霸气。
“这是我说的，‘加法’制造。它的正式名字叫做【选择性激光熔化】技术，简称SLm。通俗一点，你们可以叫它——金属3d打印。”
“用切削刀具无法到达的地方，我们的激光可以。”
“用钻头无法加工的曲面，我们的激光可以。”
“我们将【河图一号】那个一百吨重的模具，在电脑里，切分成几百万个，厚度只有零点零几毫米的薄层。然后，就像打印一张张照片一样，用激光将这些金属粉末，一层一层地烧结、堆叠起来。那些复杂的内部冷却水道，自然而然地在这个‘生长’的过程中被完美地保留了下来。”
何维的话敲碎了所有人脑海中，关于“制造”的旧有枷锁。
如果说，之前的“数字液压”和“昆仑钢”，还只是在原有技术路线上进行的“超级升级”。
那么眼前的这个“金属3d打印”，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高维创世技术。
“所以，”何维环视众人，看着他们那已经从震惊，转为狂热的眼神，“我们不需要去挑战金属切削加工的物理极限’。”
“我们只需要，换一支激光笔。一支可以书写复杂结构的‘洛书之笔’。”
他再次指向总装车间那片最核心的空地。
“而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实验室里的那台‘笔’，放大一百倍。制造出这个星球上第一台，工业级大型金属3d打印机。”
“当然，要实现它，也需要我们‘工业补完计划’所有成果的通力协作。”
何维的思路，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需要一颗足够强大的‘大脑’来指挥这支‘笔’，那就是我们自研的工业cAm软件，它能处理【河图一号】模具那天文数字般的切片数据，并规划出最优的激光烧结路径。”
“我们需要一个绝对稳定的‘手腕’来握住这支‘笔’，那就是我们的超高精度数控机床平台，它能保证激光扫描振镜在巨大尺寸上的微米级定位精度。”
“最后，我们需要最高品质的‘墨水’，那就是由特种冶金实验室提供的，专门用于3d打印的，超细球形‘昆仑钢’金属粉末。”
工业软件，是神经中枢。
数控机床，是骨骼与肌肉。
特种材料，是血液。
而那支“洛书之笔”，则是将这一切融会贯通，最终创造出工业奇迹的点睛之笔。
至此，何维“工业补完计划”的所有环节，被彻底串联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每一个子项目，都为其他项目提供着不可或缺的支撑。
它们不再是孤立的技术攻关，而是一个伟大有机体的不同器官，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协同进化。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正在参与的，不是一个简单的项目。
他们正在亲手，开启一个全新的工业纪元。
……
一个月后。
在无数次的计算机模拟和小型样机测试后，第一台代号为【洛书一号】的工业级金属3d打印机，正式进入总装阶段。
高达十米的巨大龙门框架，由红旗重工最精密的数控机床加工而成，保证了绝对的稳定性。
框架之上，一个由德国蔡司提供的顶级激光器与扫描振镜总成，正在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位。
这是目前红旗工业，少数仍需对外采购的核心元器件之一。
而它的下方，那个巨大的、用来铺设金属粉末的成型仓，和负责供给“墨水”的送粉系统，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
当总工程师陆国兴，颤抖着手，按下【洛书一号】启动按钮的那一刻，整个车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一束璀璨的蓝色激光，从【洛书一号】的顶端，猛然射下。
它精准地，落在了第一层铺设好的“昆仑钢”粉末上，开始以一种充满了韵律感的速度进行3d打印。
【河图一号】模具，那个一百吨重无法用传统手段制作出来的模具奇迹，它的第一个微米级的薄层，正在诞生。
巨兽的灵魂，在这一刻被正式注入。
就在车间里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份创世般的喜悦中时。
何维办公室里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林秋宜接起电话，听了几句后，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她快步走到正在专注地看着打印过程的何维身边，低声说道：
“何总工，德国弗劳恩霍夫应用研究促进协会，联合西门子、通快，以及达索系统，刚刚向我们发来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公开质询函。”
“他们质疑我们，在没有获得任何技术授权的情况下，盗用了他们的数控系统、工业软件和激光加工的核心专利，并要求我们立刻停止所有相关项目的研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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