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裹着北方深秋的凛冽，斜斜砸在宋家超市的玻璃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窗内暖黄的灯光里，楚瑶正和阿遥玩，指尖捏着块米饼逗他，小家伙咯咯的笑声混着收银机的轻响，漫成一片软和的暖意。林薇站在货架旁核对清单，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衬得这寻常的午后愈发安宁。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股湿冷的风裹着个瑟缩的身影挤了进来。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过长的下摆胡乱塞在裤腰里，显得身形格外佝偻。头发用根断了头的皮筋挽着，几缕枯黄的碎发贴在蜡黄的脸颊上，唯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旧日的轮廓，却被生活刻满了麻木的红血丝。她怀里紧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薄得透光的襁褓裹着小小的身子，孩子的脸泛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小手冻得通红，却异常安静地贴在她胸口。
是肖依然。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黏在了柜台后的楚瑶身上，脚步猛地顿住，喉结动了动，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怨怼，更多的却是见了光的窘迫。最终，那点情绪都沉了下去，只剩下近乎卑微的躲闪。她挪着步子蹭到奶粉货架前，指尖轻轻碰了碰罐身上印着的外文标签，那是罐进口奶粉，价格对如今的她来说，无异于天价。指尖的凉意还没散去，她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指尖蜷了蜷，转而抓起最底层那袋印着“麦乳精”的纸袋，袋身皱巴巴的，一看就是积压了许久的廉价货。
楚瑶逗孩子的手没停，只是眼角的余光扫过肖依然，便轻轻撞了撞身旁的林薇。林薇握着清单的笔顿了半秒，抬眼望去时，眼底只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再无其他。那些年的纠葛、算计，早被宋家一步步红火的日子、一次次携手熬过的难关冲得淡了，如今的肖依然，更像个模糊的符号，提醒着她们曾经走过的难路，却再也掀不起心里的波澜。
肖依然捏着麦乳精蹭到收银台，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包。她的手指抖得厉害，一层层打开，里面躺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三枚边缘磨圆的硬币。她低着头数了两遍，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还差五分。”
收银的李娟看着她，面露难色，刚要开口，一只握着五元纸币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放在柜台上。“这个，一起算。”林薇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她另一只手里，还拎着罐肖依然方才碰过的进口奶粉。
肖依然猛地抬头，眼睛瞪得通红，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薇。先是屈辱爬上脸颊，让她嘴角绷紧，接着是惊愕，最后所有情绪都揉成了一团难堪，堵得她喉咙发紧。她张了张嘴，想说些硬气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把那句“我不要你可怜”咽回肚子里。
“孩子太瘦了，麦乳精顶不了营养。”楚瑶抱着阿遥走过来，目光落在肖依然怀里的孩子身上——小家伙正睁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阿遥手里的米饼，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楚瑶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这罐奶粉，是给孩子的。”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肖依然慌忙想擦，却越擦越多，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孩子的襁褓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她没去接那罐奶粉，只是蹲下身，将脸埋在孩子的衣襟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哭声像被掐住的猫，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拿着吧。”林薇把奶粉和找零一起推到她面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清醒，“我们帮你，不是忘了你以前做的事，是见不得孩子遭罪。你当妈了，总得为孩子想想。”
这句话像根针，戳破了肖依然强撑的所有伪装。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断断续续地说着离开宋家屯后的日子：嫁的男人是个赌鬼，输了钱就打她，她抱着孩子跑出来，没地方去，只能在工地旁的棚屋里凑活，白天帮人洗袜子、捡废品，换点钱买最便宜的米糊，孩子跟着她，连口热奶都没喝过。“……我知道我错了，可我真的没办法了……”
林薇和楚瑶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楚瑶低头逗着怀里的阿遥，把孩子递到李娟手里，转身去货架整理被碰乱的饼干盒；林薇则拿起没核对完的清单，笔尖又开始在纸上沙沙滑动。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那些话，早在肖依然选择算计别人的那天起，就失去了意义。
等肖依然的哭声渐渐小了，林薇才头也不抬地开口：“县城纺织厂在招女工，管住宿，每月还能预支一半工资。你要是想好好过日子，明天就去试试。”她顿了顿，补充道，“路是自己选的，以前的坑，得自己爬出来。”
李娟已经把奶粉和麦乳精装在个纸袋里，递到肖依然面前。肖依然抱着纸袋，踉跄地站起身，看了眼楚瑶，又看了眼林薇，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掀开棉帘，走进了茫茫雨幕里。那道佝偻的身影，很快就被雨雾吞了进去，再也看不见。
几天后，王有亮来超市买烟，随口提起了张二狗的事：“判了，劳教三年！纵火、寻衅滋事，数罪并罚，一点都不冤！”他吸了口烟，又补充道，“肖依然也被找去问话了，虽然没证据定她纵火，但之前散播谣言、敲诈李红梅那事，没跑！罚了款，还被训诫了半天，据说哭着保证以后再也不惹事了。”
楚瑶正给婷婷扎小辫，听了这话，手里的红头绳顿了一下，随即又笑着把婷婷的头发扎成个小丸子；赵金凤坐在一旁剥花生，闻言“哼”了一声，把剥好的花生仁塞进婷婷嘴里：“早该这样了，省得总出来祸害人。”宋卫国和宋建国兄弟俩在里屋修货架，听见声音也只是隔着门应了句“知道了”，手里的锤子敲得更响了。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明亮的光斑。阿遥趴在地上玩积木，婷婷追着他跑，笑声清脆。肖依然这个名字，连同她带来的所有纷扰，终于像秋雨洗过的泥土，沉在了时光的底里，再也溅不起半点水花。
宋家的日子，还在往前过。暖黄的灯光里，是一家人的安稳与踏实，是看得见的光明未来——那些旧日的阴影，早已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再也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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