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渭水南岸，星火微芒
渭水南岸，与咸阳宫阙隔水相望的，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塬地。此时，这里已扎下数十座形制各异的帐篷，旌旗虽不显赫，却也各有标识，多是六国故地的样式。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燃烧的奇异香气、矿物被研磨的刺鼻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焦虑与野心的氛围。这里便是秦王政特许，为各地汇聚而来的方士们划定的临时居所。
乌庚的帐篷位于这片营地的边缘，紧邻着一片稀疏的林地，显得格外安静。帐内陈设简单，一席、一几、一摞竹简，以及他随身携带的几件不起眼的器具。他拒绝了秦王赏赐的华美器物，也婉拒了其他方士看似热情的往来拜访。他需要这份孤寂，来观察，来感知。
几日下来，他对这片“方士营地”有了更清晰的了解。营地方圆数里，被一道无形的界限约束着，外围有黑冰台的锐士巡逻看守，美其名曰“护卫”，实则监视。方士们可以有限度地活动，但想要离开营地范围，或是深入咸阳城，都需要报备，并获得许可。
此刻，他正静坐席上，双目微阖，并非养神，而是在细致地感知着这片土地的地脉能量流向，以及那笼罩整个咸阳，日益凝滞、沉重的“气运”之网。他能感觉到，那张网的某些节点，正隐隐传来异常的波动，带着一丝阴冷的抽取之力，与那日在地脉节点处感受到的“影”之气息同源。
“乌先生可在？”
帐外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乌庚缓缓睁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该来的，总会来。他平静回应：“请进。”
帐帘被掀开，一名身着黑色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侍从。来人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帐内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乌庚身上。
“咱家乃宫中内侍，奉上命，特来查看诸位方士起居是否安妥，可有需用之物？”内侍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宫闱中特有的腔调。
乌庚起身，微微欠身：“有劳中贵人挂心，此处甚好，一应俱全。”
内侍笑了笑，目光落在几案那摞竹简上：“先生倒是清简。听闻先生那日于兰池宫，与王上论星象气运，言语精妙，深得王心啊。”
“偶有所得，不敢当王上谬赞，更不敢称精妙。”乌庚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先生过谦了。”内侍踱步上前，看似随意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竹简，展开瞥了一眼，“哦？是《山海舆地志》？先生也对海外仙山感兴趣？”
“闲来翻阅，聊作参考。海外缥缈，不如脚下实地可察。”乌庚回答。这竹简是他刻意放在显眼处的，内容确实与海外风物有关，但更多的是地理水文记录，而非神仙志怪。
内侍不置可否地放下竹简，话题一转：“先生来自燕地？不知师承何方高人？我王求贤若渴，对真正有传承的方士，向来是优渥有加的。”
开始了。盘查根脚。乌庚心中明了，这既是黑冰台的例行调查，也可能带有“影”的试探意味。他早已备好说辞，其“乌氏”在燕地也算小有名气的巫医家族，传承断续，人丁稀落，经得起最基础的查证。
“鄙人乃燕地乌氏之后，祖上曾习巫医之术，传承粗浅，不敢妄称高人。只因近年偶感天地气机变化，故西行入秦，欲观王气之盛，以求印证所学。”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将动机引向对“王气”的好奇，符合一个寻求机遇的方士心态。
内侍仔细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竹简的边缘，似乎在判断话语中的虚实。片刻后，他脸上笑容不变：“原来如此。燕地多奇士，乌先生家学渊源，将来必能为我王效力。”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对了，先生居于营地边缘，可曾察觉左近有何异常？譬如……地动微感，或是夜间异响？王上忧心地脉安泰，特命我等留意。”
乌庚心中一动，果然与此有关。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思索之色，缓缓道：“异常……倒未曾明显察觉。只是昨夜打坐时，似乎感应到东南方向，地气略有滞涩之感，不知是否与近日咸阳地脉工程有关？”他指的方向，正是他感知到的一个异常波动节点，但将原因引向了官方明面上的工程。
内侍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隐去，笑道：“先生果然灵觉敏锐。确是工程所致，王上正命人调理地脉，以固国本。先生既有所感，日后若再察觉任何地气、星象异动，还望不吝告知，咱家可代为转呈。”
这是明确的招揽，也是监视的延伸。要求他成为黑冰台，或者说是“影”势力，在这方士营地中的一双眼睛。
乌庚微微躬身：“分内之事，敢不尽心。”
内侍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几句，便带着侍从离开了帐篷。
帐内重新恢复安静。乌庚走到帐边，透过缝隙望向外面。那内侍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在营地中又走访了几处帐篷，其中就包括徐福和韩终的居所。
“以利诱之，以威迫之，编织罗网，筛选棋子……真是熟悉的伎俩。”乌庚低声自语。千年以来，他见过太多类似的场景。权力与长生，永远是诱惑凡人，乃至诱惑那些潜藏阴影之辈的最佳饵食。
他回到席上，不再关注外界的纷扰，心神沉入对自身力量的温养与对过往记忆的梳理中。漫长的生命赋予他的不仅是知识，更是无比的耐心。他就像一枚投入浩瀚历史长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微小，但落点必须精准。
时间悄然流逝，月至中天。
营地大部分区域都已陷入沉寂，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偶尔响起。乌庚依旧保持着静坐的姿势，但他的灵觉却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向外延伸，避开那些明显的监视点，感知着营地深处细微的能量流动。
突然，他感应到营地中心偏西的位置，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本质却异常精纯的能量波动。那波动带着一丝灼热、昂扬之意，与他平日所感的阴郁地脉、沉滞王气，乃至“影”的阴冷抽取之力都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初生的、蓬勃的，带着某种坚定意志的“火种”。
他心中一动。这股力量虽然微弱，却给他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触及了某种深植于这片土地血脉深处的印记。
“有意思……在这片被阴影笼罩的泥沼中，竟还藏着这样一簇微弱的星火？”乌庚睁开眼，望向波动传来的方向，目光深邃。
“会是谁？”
他决定，在明日，去“偶遇”一下这位邻居。或许，在这帝国暗面之下，并非只有沉沦与阴谋，也存在着未被察觉的、细微的抵抗与希望。
而这，正是他守望万年，所始终寻觅和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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