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被烧得焦黑的石板路上颠簸前行,车轮每一次碾过碎石瓦砾,都会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是在为这座垂死的都城奏响哀乐。
车厢内,死寂得可怕。
王允背对着众人,枯瘦的肩膀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起伏,他掀开车帘一角,怔怔地望着窗外倒塌的坊墙与熄灭的灯火,仿佛要将这满目疮痍刻进自己的骨头里。他的沉默,像一块冰,让车厢里的空气都变得寒冷刺骨。
貂蝉坐在角落,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那是她仅剩的贴身衣物。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时不时地瞥向李玄,又飞快地垂下眼帘。她能感觉到,自从李玄从那间书房出来后,王允与他之间,便多了一道无形的墙。
“李玄。”
终于,王允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
“老夫一生,自诩清流,不与奸佞同流合污。今日……竟要靠劫掠同道之宝物求生,将来有何面目,去见汉家先帝?”
话语里,是压抑不住的痛苦与屈辱。在他看来,李玄的行为,与那些冲入府邸抢掠的董卓军,本质上并无二致,只是手段更高明些罢了。这让他这位大汉司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
李玄没有立刻辩解。他知道,此刻任何苍白的解释,都只会加深王允的误解。他只是平静地拿起身边那只半满的水囊,递给了身旁的貂蝉。
“喝点水,润润嗓子。”他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貂蝉迟疑地接过,小口地抿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李玄的脸上。
做完这一切,李玄才重新看向王允那僵硬的背影,缓缓说道:“司徒大人,您觉得,蔡大家是那种任人宰割、不知变通的腐儒吗?”
王允的身子微微一僵。
“伯喈先生风骨天下共知,自然不是。”
“那您又觉得,一件身外之物,与大汉仅存的一线元气相比,孰轻孰重?”李玄继续问道。
王允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猛地回过头,双目赤红地盯着李玄:“你……你这是何意?”
“晚辈没有任何意思。”李玄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他迎着王允的视线,不闪不避,“晚辈只知道,蔡大家所赠之物,是为保全大人您这位汉室忠良,是为将来匡扶社稷留下一颗火种。此举,非但不是劫掠,反而是大义。若司徒大人连这份承载着蔡大家期望的‘大义’都无法承受,那我们今夜,又何必出城?”
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允的心上。
他愣住了。是啊,蔡邕是何等人物?他怎会轻易将视若性命的宝物交予一个强盗?李玄的话,像一缕光,照进了他被屈辱和痛苦蒙蔽的内心。或许……事情真的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看着王允脸上神情变幻,李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不能说出传国玉玺的秘密,那太过惊世骇俗,但他必须稳住王允,稳住这支队伍的军心。
“司徒大人,”李玄的语气缓和下来,“现在想这些已是无用。我们要做的是,活下去,离开这里。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实现蔡大家,以及您自己的夙愿。”
王允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重新将头转向了窗外。虽然依旧沉默,但那紧绷的脊背,却似乎放松了些许。
车厢内,气氛稍稍回暖。貂蝉看着李玄的侧脸,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分明的棱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一片星辰大海,让她那颗因连日惊变而惶恐不安的心,渐渐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与此同时,马车外的张济,则是另一番光景。
他骑在马上,将那用粗布包裹的焦尾琴横放在马鞍前,一只手紧紧护着,另一只手则得意地提着马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将此宝献给相国大人后,官升三级、黄金满屋的美好景象,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前方一队巡夜的西凉兵迎面走来,火把的光将他们的脸照得狰狞可怖。
“站住!什么人!”为首的队率厉声喝道。
王允和貂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张济却是不慌不忙,甚至有些不耐烦地催马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晃了晃:“瞎了你的狗眼!胡轸将军麾下办事,滚开!”
那队率看清腰牌,又瞥了一眼张济身后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连忙陪着笑脸让开了道路。
张济得意地哼了一声,催马而过,嘴里还低声骂骂咧咧:“一群不长眼的东西,等老子当了校尉,第一个就办了你们。”
他的嚣张与短视,让车厢内的李玄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的人,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能披荆斩棘,用不好,第一个伤到的就是自己。
马车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
洛阳南门,宣阳门,到了。
与城中其他地方的混乱不同,这里,死寂一片。
高大的城楼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城墙上,每隔十步便插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将城门上下照得亮如白昼。
城门洞开,但门前却列着一个方阵。
一个由数百名士兵组成的,纹丝不动的方阵。
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铁甲,手持长戈,静静地伫立在寒风中。火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面甲上,反射不出任何光芒,仿佛连光线都被他们身上的杀气吞噬了。他们不像人,更像是一群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铁铸傀儡。
陷阵营!
即便不认识帅旗,光是看到这支军队,李玄的脑海中就立刻跳出了这三个字。
只有高顺,才能练出如此纪律严明、杀气内敛的军队!
马车的车轮,停下了。拉车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前方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巷子里的喧嚣,街道上的混乱,在这里荡然无存。空气中,只有风声,和那数百人若有若无的、整齐划一的呼吸声。
张济脸上的得意,也终于凝固了。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强自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催马上前了几步。
他想好了说辞,准备像刚才那样,先报出胡轸将军的名号,再亮出焦尾琴这个“大杀器”。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一个声音,从城楼之上传了下来。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冰冷的铁,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来者,下马。”
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济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他抬头望去,只见城楼的女墙边,一道孤高的身影正静静地凭栏而立,夜风吹动着他身后黑色的大氅,猎猎作响。
那人,正冷冷地俯瞰着他们,目光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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