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元年(公元221年),七月的成都,酷暑难当。天空如同一整块烧红的烙铁,闷热无风,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蜀汉皇宫的议政大殿,虽高敞深邃,也难抵这蒸笼般的热气。
殿宇四角,巨大的青铜冰鉴内,冰块缓缓融化,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雾,带来些许微弱的凉意,却又迅速被殿内的肃杀之气所吞噬。
汉帝刘备,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赤色冕旒,珠帘垂落,在额前投下细密而威严的阴影。
他并未端坐于帝位,而是手持那柄象征着征战与权柄的雌雄双股剑,肃立于一幅巨大的九州舆图之前。舆图之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
屏风上镌刻的双龙纹饰在他身后若隐若现,更添几分帝王的威压。两名侍女手持蒲扇,在他身后轻轻摇动,却无法拂去殿内凝重的空气。
大殿之内,蜀汉的文武重臣,依序肃立,鸦雀无声,只待陛下的谕令。空气仿佛凝固,唯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声,敲打着紧绷的心弦。
刘备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过舆图上的荆襄之地,最终停留在巴郡的位置。他手中的剑鞘,带着千钧之力,“笃”地一声,点在舆图上的巴西郡(今四川阆中一带)。
“李严!”刘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宇,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臣在!”代行尚书令李严身着绯色官袍,急忙出列躬身。他腰间的尚书令金印沉甸甸地压着官袍下摆,也仿佛压着他有些纷乱的心绪。
那金印之下,贴身藏着一份帛书——益州本土豪强联名上书请求随军伐吴的请战书。帛书之上,第七行那个“谯”字,墨迹尤新,却因他指尖汗湿而微微晕染开,那正是益州大儒、未来太子刘禅的老师谯周族叔的亲笔!
这帛书的分量,比金印更沉。李严的手指在袖中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朕命你代行尚书令,总领荆、益两州粮秣调度、军资转运!务必确保前线大军供给无虞!此乃伐吴根基,若有半分差池,军法从事!”刘备的目光如电,直刺李严。
“臣,遵旨!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李严深深叩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刘备的目光移向武将班列之首,那身披银甲、气度沉稳的身影。“征南将军赵云!”
“末将在!”赵云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如钟,银白的甲叶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阳光透过殿门缝隙,落在他肩甲上一处旧日箭痕的凹坑上——那是当阳长坂坡,为救幼主阿斗和甘夫人,浴血七进七出时留下的印记。
“加封你为江州都督,领精兵一万,即刻前往江州镇守!”刘备的剑鞘指向沙盘上扼守长江上游、控扼益州东大门的江州(今重庆)。
“汝之重任有三:
其一,作为伐吴大军的坚强后盾,随时准备顺流而下接应主力!
其二,严密监视成都动态,若有不测风云,即刻率军回援,保成都无虞!
其三,震慑四方,安定后方!”刘备说到此处,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语,他强忍着,喉结滚动,脸色微微发白。这身体的不适,如同阴云笼罩在群臣心头。
赵云双手接过令箭,深深一躬,银甲在光影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末将领命!人在江州在!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起身时,目光掠过沙盘上的江陵城(荆州治所),那里,仿佛还插着义兄关羽那染血的残甲碎片,一股悲愤与责任交织的热流涌上心头。
“骠骑将军、凉州牧马超!”刘备的目光投向西北方。
“臣在!”马超出列,身形依旧魁伟,但眉宇间已不复当年西凉锦马超的桀骜,多了几分沉稳与沧桑。他受封凉州牧,实为遥领,凉州大部仍在曹魏掌控之下。
“命你率本部兵马,坚守阳平关!”刘备的剑鞘点在沙盘上汉中西北的咽喉要冲——阳平关,“若遇魏军挑衅,无论其如何叫骂,只许深沟高垒,坚壁清野,绝不可出战!守关为第一要务!同时……”
刘备加重了语气
“以朝廷名义,携带重金厚礼,遣能言善辩之士,秘密联络、厚结关陇及凉州境内的羌胡各部首领!晓以利害,许以厚利,务必使其心向大汉,共抗曹魏!此乃汉中、乃至益州西北屏障之关键!”
“臣遵旨!必使阳平关固若金汤,羌胡心归大汉!”马超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汉中太守、镇远将军——魏文长!”刘备的声音转向沙盘上汉中的核心区域。
此刻,远在汉中的太守府官署内,魏延正召集部将简雍、王平、吴懿等人议事。他身披玄甲,手指重重敲击着汉中防御图,声音铿锵有力:
“……褒斜道、子午谷、傥骆道,各隘口必须增派精兵,加固工事!
屯田之事亦刻不容缓,需广开荒地,深挖沟渠,务必使军粮能自给自足……”
他猛地一拍桌案,玄甲震出金石之音,气势惊人。
五日后当传令兵疾驰而来,宣读陛下诏令时,魏延霍然起身,目光如炬,遥望成都方向,朗声道:“请陛下放心!延在此一日,汉中便是铜墙铁壁!魏贼偏师来犯,必为大王吞之!若尽起中原之兵……”
鎏金博山炉中,名贵的香料静静燃烧,升腾起袅袅青烟,弥漫在殿宇之间。丞相诸葛亮始终静立于舆图西侧,羽扇纶巾,神情沉静如水。
他手中的白色羽扇偶尔轻摇,扇面遮挡住部分光线,在沙盘巫峡(三峡之一,扼守长江入川门户)的方位投下片片游移的光斑,仿佛在无声地勾勒着未来的战场。
“丞相诸葛亮!”刘备的声音终于转向了这位定鼎之臣。
“臣在。”诸葛亮趋步上前,羽扇轻收,躬身待命。
“随朕御驾亲征,总理伐吴军机大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朕之股肱,托付于卿!”刘备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绝对的信任。
诸葛亮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坚定:“臣,谨遵圣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宫禁卫军统领一职,”刘备的目光转向年轻一代的将星,“由武威将军关兴担任!”
“末将领命!”关兴出列,英气勃勃,眉宇间依稀有关羽的英武。
“成都常备守军之统领,由扬威将军张苞担任!汝二人,共同拱卫京师成都!”
刘备看着这两位结义兄弟的后人,语重心长。
“务必枕戈待旦,日夜警醒!巡查城防,弹压宵小!若有作奸犯科、图谋不轨,乃至煽动哗变、扰乱治安者,无论何人,无需多虑,可依军法从速处置!务保成都稳如泰山!”
“末将遵旨!”关兴、张苞齐声应诺,声震殿宇。
两人随即从赵云手中郑重接过象征各自兵权的半块虎符,沉甸甸的铜符,承载着守护国本的重任。
大殿侧后方,年轻的太子刘禅(思齐)侍立一旁。他的手中,也摩挲着两枚温润的木制虎符:一枚是紫檀木所制,掌管皇宫禁卫军(需与关兴的半块合符);
另一枚是黄花梨木所制,掌管成都戍卫军(需与张苞的半块合符)。
虎符背面阴刻的“汉昌”二字,因年深日久和无数次紧张的摩挲,早已模糊不清。这是昨夜,父皇在寝宫单独召见他时,亲手交付,并殷殷嘱托他“好生保管,遇事持重”之物。木符的纹理,此刻仿佛烙印在他掌心,提醒着他肩头的责任。
次日清晨,成都城内已是一片繁忙景象,战争的齿轮开始全速运转。
城西武库方向,传来阵阵铿锵有力的金铁交鸣与呼喝之声。武威将军关兴一身劲装,正亲自督导新募的益州士卒操练钩镰枪法。
二十斤重的钩镰长枪在他手中如同活物,刺、挑、勾、锁,招式凌厉,破开沉闷的暑气。新兵们汗流浃背,咬牙苦练,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
短暂的休息间隙,关兴走到兵器架旁,拿起一架制作精良的“元戎连弩”(诸葛亮改进的连弩)。
他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青铜机括,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沉的遗憾与痛楚,对着身旁的亲卫低声道: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若……君侯(关羽)荆州军中有此利器在手,何惧吕蒙白衣鼠辈?何至于……”
一声沉重的叹息,替代了未尽之言。那场导致二叔败走麦城、荆州沦陷的惨剧,始终是蜀汉君臣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
与此同时,扬威将军张苞率领着八百名新募的精壮士卒,分作数队,在成都城内的各主要街巷、城门、府库、粮仓等要害之处进行严密巡查。
他们甲胄鲜明,刀枪雪亮,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肃杀之气弥漫街市,震慑着任何可能的宵小之徒。张苞本人更是亲自带队,巡视东市、少城等繁华区域,确保治安无虞,人心安定。
代尚书令李严的官署内,气氛同样紧张。巨大的案几上堆满了来自荆州前线、汉中、南中以及益州各郡县的紧急公文。
李严居中而坐,面色凝重,尚书郎蒋琬、董允等得力干吏分坐两侧,奋笔疾书,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书。调拨粮草的指令、征发民夫的命令、安抚地方豪强的文书、应对突发事件的预案……每一项决策都关乎前线成败与后方稳定。
李严时而快速批阅,时而与蒋琬、董允低声商议,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也顾不得擦拭。他深知自己此刻的位置如同坐在火山口上,既要高效运转庞大的战争机器,又要平衡各方势力(包括那些送来请战书的益州豪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三日之后,成都郊外,誓师出征。
八万炎汉精锐之师,已然整装完毕。放眼望去,旌旗猎猎,遮天蔽日;戈矛如林,甲胄映日,寒光刺目,汇聚成一片钢铁与热血的海洋,肃杀之气直冲霄汉,景象蔚为壮观。这几乎是蜀汉政权所能动员的最后精华力量。
大军并未在成都久留,而是按照严密的计划,分作数路,沿着不同的道路,浩浩荡荡地向东方的战略集结地——永安城(白帝城)挺进。
与此同时,从益州各地征调、由无数民夫艰难运送的数十万担粮食、草料、军械、帐篷、药材等辎重,以及大批攻城所需的云梯、冲车、楼橹等器械,早已如同百川归海,汇聚于永安城内外。
永安附近的津渡码头,更是船帆林立,新打造和征调的大小舟楫、用于水战的艨艟斗舰排列整齐,只待一声令下,便可顺流东下。
更令人振奋的是,参军马良凭借其过人的才智与威望,成功说服了武陵五溪蛮首领沙摩柯。沙摩柯亲率万余剽悍善战的蛮兵,翻山越岭,如约而至,加入伐吴大军。
这支生力军的加入,不仅增强了汉军的实力,其独特的山地作战能力,更对盘踞荆南的吴军构成了巨大威胁。
为了最大限度地威慑曹魏与东吴,同时也为鼓舞己方士气,汉军对外宣称兵力高达“三十万”!
这震耳欲聋的数字,既是心理战的利器,也昭示着刘备倾国复仇、夺回荆州的决绝意志。
然而,支撑这场倾国之战,代价是巨大的。
早在年初,为了填补因抽调主力而导致的益州、汉中防务空虚,以及筹集天文数字般的军费物资。
刘备便已在两川之地(益州、汉中)实行了严苛的战时政策:“三丁抽一”——每户有三个成年男丁者,必须抽一人从军;“十税五”——无论商贸所得还是农田收成,一律征收五成的重税!
沉重的负担如同巨石,压在益州百姓的肩头,街头巷尾难掩愁云。
但为了“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大义,为了夺回被视为汉室根基的荆州,整个蜀汉政权,从朝廷到民间,都在咬牙坚持。所有人都明白:大汉的兴衰存亡,在此一战!
伐吴大军前锋已抵近吴蜀边境。刘备御驾抵达扼守三峡西口的巫县(今重庆巫山)。
是夜,月明星稀。刘备摒退左右,独自登上巫山临江而建的观星楼。江风猎猎,吹动他玄色的披风。
凭栏东望,脚下是奔腾不息的长江,江面之上,对岸吴军水寨连绵不绝,桅杆如林,白帆在月光下连成一片惨白的光带。
吴将朱然所率的庞大楼船舰队,如同蛰伏的巨兽,船体侧舷密布的箭垛在清冷的月色映照下,森然如巨兽口中交错的利齿,散发着冰冷的杀意。
水寨之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绰绰,战马嘶鸣,一派紧张的备战景象。
刘备胸中积郁的愤懑与复仇的烈焰交织升腾。他猛地抓起案几上盛满烈酒的青铜酒爵,狠狠地朝着东吴水寨的方向掷去!
“当啷!”酒爵撞击在石栏上,碎裂开来,残酒飞溅。
“唳——!”这突兀的声响惊起了夜栖于江滩芦苇丛中的一群江鸥,它们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发出凄厉的鸣叫,掠过江面,飞向黑暗的深处。
“东吴陆逊小儿!”刘备须发戟张,手指对岸,怒声如雷,“汝之头颅,他日必盛于此爵!”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丞相诸葛亮手提一卷绘有星象分野的图卷,拾级而上,参军马良怀抱着一部厚重的《水经注》(此时代指详细的水文地理资料)紧随其后。两人登上楼台,正见刘备怒掷酒爵的一幕。
诸葛亮走到刘备身侧,羽扇轻指江面,声音平静却带着洞悉天机的睿智:“陛下息怒。吴军依仗水势,楼船坚固,寨栅相连,急切难下。臣观天象,近日恐有东南风起……”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向刘备,“火攻之利,不可不察,亦不可不防。我军沿江扎营,舟船相连,尤需倍加留意,慎之又慎。”
刘备满腔的怒火被诸葛亮冷静的话语浇熄了几分。他望着江面上吴军连营的灯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江边依山势连绵的营寨和密布的舟船,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江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水草腥味,也带来了吴军战船上特有的桐油气息(用于防腐和防火,但遇火亦易燃),这气息此刻显得格外刺鼻。片刻之后,刘备缓缓点头,沉声道:“丞相之言,老成谋国。
朕记下了,当严令各营,加强戒备,多备沙土水源,谨防火患!”他深知诸葛亮的谨慎绝非无的放矢,那场几乎烧尽他毕生心血的赤壁大火,记忆犹新。
时间推移至七月二十二日,寅时(凌晨3-5点)。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唯有长江的涛声永不停歇。汉军主力大营的中军帐内,灯火通明。
伐吴之战的大幕,即将正式拉开。
丞相诸葛亮立于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清晰地标示着汉军各部位置、吴军水陆营寨、以及长江、汉水等主要水系。他手中拈着一枚代表某支军队的令箭,神情肃穆。
“领军将军吴班听令!”诸葛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末将在!”吴班,这位刘备的姻亲,勇猛善战的将领,踏前一步。
诸葛亮将令箭郑重交予吴班:“命你率前军精锐,于辰时(早7-9点)拔营,为大军先锋,沿预定路线,直插猇亭(今湖北宜昌猇亭区,夷陵之战主战场区域)!遇敌当先,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务必为大部队扫清障碍!”
“末将领命!”吴班双手接过令箭,声若洪钟。
就在吴班接过令箭的瞬间,诸葛亮拿起一支蘸满朱砂的细笔,俯身于沙盘之上。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吴班即将进军的东南方向,而是投向了沙盘的西北角——汉水北岸的区域。
他手腕沉稳而快速地移动,朱红的砂笔在代表汉水北岸的当阳(今湖北当阳)附近,画出了三道相互勾连、形似弯月的弧形标记!这标记简洁却蕴含着深意。
吴班当时并未完全理解这三道朱砂弧线的含义,只是牢记在心。直到多日之后,当曹魏大将曹真果然派遣精锐骑兵试图沿汉水南下,袭扰汉军侧翼,威胁粮道时,吴班才猛然醒悟!
那三道朱砂弧线,正是丞相为他身后的镇北将军黄权(负责防御汉水方向魏军)预先画出的防御纵深和伏击区域!
黄权依据此策,利用地形,层层设伏,成功阻滞了魏军铁骑的突袭,保障了主力的侧翼安全。此乃后话。
交代完毕,诸葛亮直起身,目光似乎穿透了军帐,望向东方。此时,帐外天色依旧昏暗,但东方的天际线,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突然——
“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紧接着,东面吴军水寨的方向,一道刺目的赤红色狼烟冲天而起,笔直地刺向尚未完全褪去的夜幕!那是吴军发现汉军异动,发出的紧急警报!
几乎同时,一阵强劲的江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掠过江面,灌入军帐。风中裹挟着江水特有的腥咸,更夹杂着一股浓烈而熟悉的气息——那是东吴庞大舰队船体上,新近刷涂的、用于防腐防蛀的桐油所散发出的特殊气味!
这气息,在丞相提醒“留意火攻”之后,此刻闻来,竟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不祥预感。
风起青萍之末。赤色狼烟,东南之风,桐油之气……所有的一切征兆,都预示着,一场决定三国格局命运的滔天巨浪,即将在这长江三峡的咽喉之地,轰然爆发!
旌旗蔽日,战鼓将擂。八万汉家儿郎的命运之舟,已驶入惊涛骇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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