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榜那张因恐惧和愤怒几乎变了形的肥脸上,肌肉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仿佛有两股看不见的、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皮肉之下疯狂地生撕活扯,争夺着对这具躯体和灵魂的控制权。
半晌,那令人心悸的抽搐渐渐止息,如同暴风雨后短暂的死寂。
随即,一个冰冷、僵硬、甚至带着几分狰狞扭曲的笑容,如同毒蘑菇般从他脸上浮了起来。
他眼中不再只有恐惧,反而闪烁起市侩商贾在押上全部身家、赌命翻盘时才有的那种孤注一掷的精光,以及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缘、豁出一切的疯狂。
“慌?慌有他娘的屁用!”
他的嗓音像是刚刚吞咽过满口的碎瓷片和沙子。
“天要是真塌下来,光靠躲和哭,能顶得住吗?就算顶不住,也得拿咱的脊梁骨先扛一下!梁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石清是披着官皮的饿狼——都当老子朱家是块没主的肥肉,想扑上来啃得连渣都不剩!”
他猛地从地上挣扎着起身,强忍着肩胛骨传来的钻心疼痛,将手背在身后,强迫自己在那满地狼藉、如同废墟般的内室中踱起步来。
名贵的琉璃盏碎片、景德镇瓷花瓶的残骸早已与泥土混合,被他厚重的靴底无情地碾过,发出连续不断、“咔嚓咔嚓”的刺耳声响,每一声都像是碾在他自己的心尖上,锥心刺骨。
一边是盘踞八百里水泊、来去如风、深浅难测的梁山贼寇——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行事莫测;
一边是披着官家虎皮、贪得无厌如饕餮、盘踞寿张一手遮天的石清——是明晃晃要吃人,连骨头都要嚼碎的活阎王。
他这颗平日里被肥油和算计包裹着的脑子,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像一架浸透了血泪和绝望的铁算盘,在这片象征着他家族衰败的废墟之上,噼啪作响,拨打着每一条看似可能、实则都可能通往地狱的带毒生路。
石清? 那就是条饿疯了的、毫无底线的野狗!贪得无厌,敲骨吸髓!今日他能逼我交出七成家产,明日他就能罗织罪名,将朱家彻底连根拔起,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什么族叔朱勔的名头?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山东地界,在那条眼里只有金银和鲜血的豺狼面前,拿出来擦屁股都嫌硬!此路,是十死无生的绝路!
梁山?王伦……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起王伦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眼睛——没有寻常山贼水寇的暴戾凶残,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掌控感,看得人从心底里发毛。
还有杜迁、宋万,他那两个被强塞来的“女婿”……虽是草莽出身,行事却似乎重诺守信。上次劫庄,闹出那般动静,竟真的未曾伤害一个朱家直系血脉。
那是潜龙在渊、草蛇化蛟的气象,绝非寻常打家劫舍的毛贼可比!
他甚至想起了被逼着送上梁山、如今成了“压寨夫人”的两个女儿。
这事实在荒诞,充满屈辱,可在此刻这绝境之中,竟让他心底生出了一丝扭曲的庆幸——至少,她们还活着,而且在梁山似乎……有那么一席之地。
石清是要吸干朱家最后的血,再将其弃尸荒野,永绝后患。
而梁山这头人人畏惧的猛虎,眼下反倒像是这无边绝境中,唯一一线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终究是光!是活路!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猛地钻入他的脑海,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可紧接着,一股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狠厉之气“腾”地一下从他心底烧起!
“不能等死——坐以待毙就是死!!”他猛地停住脚步,脚下狠狠一碾,“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最后一块稍微完整些的屏风木质残片,也在他靴底应声碎裂。
仿佛随着这一脚,他也彻底碾碎了自己心中最后一点属于富家翁的犹豫、怯懦和对“王法”残存的幻想。
坐等二虎相争,朱家就是砧板上最先被剁碎的那块肉!石清性子急躁狠毒,他等不到梁山出手,就会先扑上来嚼碎我们,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王伦那边虽是龙潭虎穴,是刀尖上舔血,是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但至少,还有一步可走!
况且,观王伦那气象,绝非池中之物!杜迁、宋万又名义上是俺女婿——这层关系,怕是老天瞎了眼,在绝境中给朱家留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符,唯一一条能赌的活路!
俺得赌!现在就赌!押上全部身家、九族性命,搏这一线微乎其微的生机!!
在他眼中,对朝廷王法的敬畏,彻底被一种赌徒式的、近乎癫狂的决绝所取代。
富贵险中求?不,这根本不是求富贵,这是向死求生!赢了,或可保全血脉,延续家族;输了,便是九族尽灭,万劫不复!
他突然俯下身,如同一头瞄准猎物的老熊,一把将仍瘫在地上的朱有才狠狠揪了起来!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掐进儿子胳膊的嫩肉里!
“啊——!爹!疼!疼啊!”
朱有才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
“听着!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
朱大榜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烧穿。
“想活命,想保住你娘、保住你那两个在贼窝里的姐姐、还有朱家这点还没被啃干净的底子——就按老子说的做!一个字都不许错!听清楚没有?!”
“错一个字,漏出去一丝风——咱全家上下几十口,就一起手拉着手下阴曹地府,在阎王爷那儿团聚,永世不得超生!!”
他几乎是咬着儿子的耳朵,用尽全身力气低吼出这可怕的诅咒。
他不由分说,地将儿子拽到房间最阴暗的墙角,用自己肥胖如山的身躯挡住所有可能透进来的光线和或许存在的窥探目光。
然后,他凑到那沾满血污、涕泪和冷汗的耳朵边,压着嗓子,语速极快、声音冰冷得像三九天的铁钉,一字一句地交代:
“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把后院那个管牲口的牛黑子,偷偷给我叫来!记住,要偷偷的!别让任何外人看见!”
“爹…这…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找他一个喂马的干啥?”
朱有才忍着胳膊上的剧痛,颤声问道。
“闭上你的臭嘴!老子让你去你就去!速去速回!带他到书房密室见我!”
朱大榜不耐烦地低吼,同时一脚踹在儿子的臀上,力道之大,让朱有才又是一个趔趄,“快!再磨蹭老子先宰了你!”
待朱有才捂着屁股,连滚带爬、鬼鬼祟祟地溜出门后,朱大榜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肩头的剧痛和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回到了相对完好的书房。
他吃力地挪开那排沉重的花梨木书架,露出后面斑驳的墙壁。
然后从靴筒里抽出防身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撬开墙角从上往下数的第三块活动的青砖——一个隐蔽的暗格显现出来,里面端放着一只不起眼的铁梨木小匣。
他眼中闪过剧烈的心痛和不舍,那里面是他留作最后东山再起的底牌。
但此刻,他猛地一咬牙,还是毅然打开了匣子。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螭龙佩,以及三张盖满了各级官府大印、价值千金的盐引。
他用早就备好的油纸,极其仔细地将这两样东西包裹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刚将书房恢复原状,门外就传来了极其轻微、如同猫爪落地般的脚步声。
朱有才带着人回来了。
牛黑子缩着肩膀,惴惴不安地站在书房门边的阴影里,浑身还带着马厩的尘土和草料味。
朱大榜慢慢踱到他面前,如同审视一件工具般,仔细打量着这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下人。
“黑子,”他刻意将声音放得缓和。
“你摸着良心说,老爷我这些年,待你母子二人如何?”
“老爷…老爷您是天大的善人!是活菩萨!”
牛黑子“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哽咽。
“当年若不是老爷收留我娘,给她一口饭吃,又让我陪着少爷习武读书,我们母子早就饿死冻死在路边了!黑子…黑子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老爷的大恩大德啊!”
“如今,老爷我摊上了一件天大的、极其凶险的事,”
朱大榜俯视着他,目光如同探照灯。
“需要找一个绝对可靠、胆大心细、而且对老爷我忠心不二的人去做。此事,九死一生,你可愿意?”
“老爷您吩咐!上刀山下油锅,黑子万死不辞!绝无二话!”牛黑子猛地抬起头,眼中那丝光芒变得坚定甚至狂热。
“好!”朱大榜弯腰,亲手将他扶起,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附耳过来。”
他在牛黑子耳边急速地、清晰地低语了几句。
随后,他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塞进牛黑子怀里最贴身、最隐蔽的位置,并用手重重地按了按,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和家族的命运一同按进去。
牛黑子紧紧捂住胸口,感受着那硬物的轮廓,重重点头,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和惶恐,只剩下一种执行使命的决绝。
他不再多言,对着朱大榜深深一躬,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门外浓稠的、危机四伏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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