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主任的那个电话,像是在一池死水里扔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演变成滔天巨浪。
电话挂断后,赵四那间破败的土屋里,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寂静。空气仿佛变成了凝固的胶水,黏住了每个人的呼吸。钱大勇的脸色从煞白转为死灰,他张着嘴,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汇报,这是审判的传唤。
镇长李卫国闭上了眼睛,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没有去看钱大勇,他甚至不敢去看周主任那张冰冷的脸。他只觉得无尽的羞耻和悔恨,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后悔自己的软弱,后悔自己的侥幸,后悔没有在听到江澈那句“无心之言”后,就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将这个脓包彻底挤破。现在,脓包被外力狠狠砸爆,溅出的毒液,将整个青龙镇都污染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没人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村口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尖锐而急促,像是在撕扯着每个青龙镇干部脆弱的神经。
两辆黑色的轿车,一前一后,几乎是漂移着甩尾停在了赵四家的院门口,卷起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车门猛地弹开,几个身影快步走了下来。为首的是云阳县的县委书记王振华,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方正的中年男人。他此刻的脸色,比赵四家锅里的野菜糊糊还要难看。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县纪委书记孙大海。孙大海的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那张被誉为“铁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现场每一个人伪装的外壳。
王振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屋门口的市扶贫办周主任,也一眼就看到了屋里那家徒四壁的惨状。他的脚步一个踉跄,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周主任……”王振华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屈辱和愤怒,“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主任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已经彻底失魂落魄的钱大勇,那眼神里的轻蔑和厌恶,毫不掩饰。
“王书记,你别问我。”周主任的声音冷得掉渣,“你应该问问你的好干部,问问他这份‘年入四万八’的脱贫报告,是怎么写出来的!你应该问问他,那三百只鸡,是养在天上,还是养在梦里!”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王振华和在场所有县、镇干部的脸上。
钱大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扑通”一声,竟双腿发软,直接跪倒在了泥地上,涕泪横流地爬向王振华。
“书记!王书记!我错了!我一时糊涂!我……”
“闭嘴!”王振华一声怒喝,吓得钱大勇浑身一哆嗦。他看着这个跪在地上,丑态百出的副镇长,只觉得一阵恶心。这已经不是工作失误了,这是政治丑闻!是给整个云阳县的脸上抹黑!
“扶贫工作,是天大的政治任务!你们就是这么落实的?欺上瞒下,弄虚作假!你们的党性原则在哪里?你们把人民群众放在什么位置?”王振华的怒火终于爆发,指着钱大勇的鼻子破口大骂。
钱大勇瘫在地上,除了哭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场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县纪委书记孙大海,往前走了一步。
“王书记,周主任。”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让混乱的场面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
孙大海从自己的公文包里,不紧不慢地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举了起来。
“关于青龙镇的扶贫工作,我们县纪委,其实在昨天也收到了一封……很特别的信。”
信?
所有人都愣住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封信能有什么用?
李卫国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
孙大海没有卖关子,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从信封里抽出了几张信纸。
“这是一封匿名寄来的‘表扬信’。”
“表扬信”三个字一出,全场哗然。周主任和王振华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人写表扬信?这是何等的讽刺!
钱大勇也停止了哭嚎,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孙大海手里的信,眼神里闪过一丝希冀。难道是自己哪个下属,看不惯自己被冤枉,写信为自己辩解?
孙大海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仿佛在宣读判决书的语调,朗声念了起来。
“‘尊敬的县纪委孙书记:我们怀着无比激动和崇敬的心情,向您和县委领导,隆重推荐我们青龙镇的一位实干家、改革先锋、人民的好儿子——钱大勇副镇长!’”
开篇第一句,就让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夸张到肉麻的措辞,和眼前这破败的农家小院、瘫倒在地的钱大勇,形成了无比荒诞的对比。
王振华的脸,已经由红转青,由青转紫,像个调色盘一样精彩。
孙大海没有停,继续念道:
“‘在钱镇长的英明领导下,我们青龙镇的扶贫工作,取得了史诗般的伟大成就!昔日的穷山沟,如今变成了金窝窝!就以红旗村为例,家家住新房,户户有产业,人均年收入早已突破五万元大关,提前实现了共同富裕的宏伟蓝图!’”
“‘……就说那村里的贫困户赵四,一个老大难,在钱镇长的亲自关心下,思想开了窍,发展起林下养鸡产业,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养殖大户,住着二层小楼,开着小车,日子过得比蜜甜!’”
念到这里,孙大海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赵四那间四面漏风的土屋,和院子里那几只瘦弱的芦花鸡。
“噗嗤——”
不知是谁,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像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全场。检查组的干部们,一个个都别过脸去,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这已经不是举报了,这是诛心!是用最华丽的赞美,进行最恶毒的羞辱!
王振华的身体晃了晃,他感觉自己的血压已经飙到了二百二。他一把从孙大海手里夺过那封信,看着上面那些用词华丽、极尽吹捧的文字,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一个‘史诗般的成就’!好一个‘比蜜甜的日子’!”王振华怒极反笑,他将那几张信纸狠狠地摔在钱大勇的脸上,“钱大勇!你来看看!你来看看你自己的丰功伟绩!”
钱大勇颤抖着手捡起信纸,只看了一眼,就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将信扔了出去。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什么表扬信,这是一封催命符!是有人用这种方式,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是谁!是谁这么害我!”他状若疯癫地嘶吼起来。
然而,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的嘶吼了。
市扶贫办的周主任脸色铁青地走到王振华身边,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王书记!这件事的性质,已经极其严重,极其恶劣!我代表市扶贫检查组,要求你们云阳县,立刻!马上!成立由纪委、组织部、公安局等多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对青龙镇扶贫数据造假一案,进行彻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我同意!”王振华斩钉截铁地说道,“孙大海同志!”
“到!”孙大海立正应道。
“你立刻牵头,马上成立调查组!从现在开始,青龙镇所有扶贫档案、财务账目,全部就地封存!所有相关人员,一律停职,配合调查!”王振华下达了命令,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瘫软如泥的钱大勇身上,“把他,给我带走!”
两名纪委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钱大勇从地上架了起来。
钱大勇的末日,以一种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轰然降临。
一场官场大地震,由一封匿名的“表扬信”引爆,震中就在这个叫红旗村的贫困山村。消息像插上了翅膀,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传遍了整个云阳县的官场。
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震惊于钱大勇的胆大包天,更震惊于那封“表扬信”的鬼神莫测。
这封信,就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时机、角度、力道,都掌握得妙到毫巅,一刀封喉,不留任何余地。
车队带着满身狼狈和愤怒离去,红旗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镇长李卫国独自一人留在了最后。他看着被架上纪委车子时,已经面如死灰的钱大勇,心中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无尽的后怕和疑惑。
他走到院子中央,捡起了那封被钱大勇扔掉的信纸。信纸的质地很普通,字是电脑打印的,看不出任何线索。
可李卫国拿着这几张轻飘飘的纸,却感觉重如千钧。
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党政办那个角落里,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喝茶看报,仿佛与世无争的年轻人。
浮现出他那句看似随口的吐槽:“要是数据真这么好,去年隔壁村的李大爷也不用上网求助了。”
真的是巧合吗?
李卫国的心,沉了下去。他隐隐感觉到,在青龙镇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潜藏着一个他完全看不透的巨大漩涡。而那个叫江澈的年轻人,就站在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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