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死人比活人多。
我叫祁煜,二十二岁,长得帅,这是原罪。母亲是父亲的外室,没名没份,死得早。我活着,碍了很多人眼。继母恨不得我下地狱,亲爹装瞎,同父异母的哥哥未婚妻半夜爬我床——你说,这等美事,我能推开?
我不能。
我好色,花心,嘴贱,但女人说我哄得舒服。府里上上下下,从丫鬟到嬷嬷,十个有八个被我撩过。不是我吹,连厨房烧火的婆子见我都脸红。
可这回玩大了。
那天我喝醉,指着铁手判官的小妾说:“你这身段,配那老东西,可惜了。”
她笑了。
他没笑。
三更天,我被人堵住经脉,扔进了百里无生的乱葬岗。
现在,我陷在腐泥里,动不了。四肢被断骨缠住,像是被地底的死人拉住了脚。尸毒从指尖往上爬,已经到了脖颈,皮肤发黑,像墨汁滴进水里,一圈圈漫上来。鼻腔灌满腐臭,耳朵里全是窸窣声——那是尸虫在啃骨头。我的骨头,也快被啃穿了。
意识像风中残烛,忽明忽灭。
我咳出一口黑血,笑了。
“老子要是活着……非得让他小妾改口叫爹。”
话没说完,风停了。
不是缓了,是整片乱葬岗的风,突然静止。腐雾像被一柄看不见的刀劈开,裂出一道笔直的缝隙。一道月光落下来,不偏不倚,照在我脸上。
我眨了眨眼。
然后,她来了。
白衣,银发,眉间一点朱砂。
她没走,是踏空而来,足不沾地,裙摆不染尘。
月光落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披了层霜。
她袖袍一扬。
百具尸骸“轰”地化成灰,连骨头渣都没剩。腐气被蒸成白烟,泥里的尸霉“滋滋”作响,冒起青烟。整片乱葬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过,瞬间干净。
我瞪大眼,喉咙里挤出声音:“姑娘……救我……”
我喘了口气,咧嘴一笑,血从嘴角淌下:“我给你写诗……‘白衣胜雪踏风来,一笑人间万骨埋’……”
她淡淡说道:‘诗作歪了,人更是歪得出奇。’我嘴角上扬,齿间染血,笑言:‘歪,方有趣味。’
话没说完,眼前一黑,意识断了。
再睁眼,我在她怀里。
她把我打横抱起,像抱个孩子。我脑袋搭在她臂弯,闻到一股冷香,像是雪地里开的第一枝梅。我没动,装昏,其实想多赖一会儿。
她没说话,抬步就走。
脚下无痕,风起衣袂,像是要飞走。
我忍不住又睁眼,盯着她侧脸看。太美了,美得不像活人。眼神冷,可不空。那里面压着东西,压得很深。
我低声呢喃:‘若你为吾妻,吾死亦无憾。’她脚步微滞。我心头一紧,暗道不妙,又口无遮拦了。
可她只是淡淡道:“你若是我儿子,早掐死了。”
我咧嘴,又想笑,可胸口一闷,咳出一口黑血,溅在她白衣上,像雪地落了梅。
她低头看了眼血迹,没擦,继续走。
我闭上眼,心想:这女人,厉害。
乱葬岗百尸不散,煞气蚀骨,寻常修士踏进来,三步内神智尽失。她一袖扫净,连风都没乱。
她不是人,是仙。
可她救我干嘛?
我不信善心,江湖没这玩意。
我信代价。
她救我,迟早要我还。
我昏昏沉沉,意识又开始飘。
我梦见我娘,她死那年我八岁,被人用银针钉在井边,说是‘外室克主’。我跪着看她咽气,一滴泪都没流。从那天起,我学会笑,笑着骗人,笑着活。又梦见那晚,哥哥的未婚妻钻我被窝,身上只披了层纱。我问她:‘不怕我告你?’她咬我耳朵:‘你说,我是不是比你继母年轻?’我笑了,翻身压上去:‘你比她骚。’随后我从梦中醒来,看到她在抱我过一条枯河。
河底堆满白骨,密密麻麻,像是鱼鳞。她一步跨过,足尖离骨三寸,一尘不沾。
我小声说:“你轻功真好。”
她不答。
“你家远吗?”
“不远。”
“那你有女儿吗?”
“没有。”
“那……收我当徒弟好不好?”
“不收。”
“为啥?”
“你太歪。”
我笑了:“歪人配歪命,才活得久。”
她终于侧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刀。
我心头一跳,差点又昏过去。
她收回目光,继续走。
天快亮了。
远处山脊露出一线灰白,像是刀口。
她抱着我,走向一座孤崖。崖上有个小屋,茅草盖顶,木门半掩。
她落地,一脚踢开门,屋里陈设极简:一床,一桌,一剑。
她把我放在床上。
我躺下,浑身骨头像被碾过。尸毒还在烧,可比之前缓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粒丹药,塞进我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流顺喉而下,直冲心脉。
我舒服得哼出声:“你这药……比姑娘的唇还甜。”
她收回手,冷冷道:“再胡说,割了你的舌。”
我咧嘴:“割了我怎么哄你开心?”
她不答,转身去窗边坐下,背对我,像是入定。
我盯着她背影,心想:这女人,冷,但不绝。
她若真无情,不会救我。
她若真狠,不会留我。
我闭上眼,困意袭来。
可就在意识将沉未沉时,我听见她极轻地说了句:
“你不该活。”
我装睡,没应。
她说:“这世道,好人死得早,坏人活得久。你既坏,又贱,命该绝在乱葬岗。”
我嘴角动了动,没笑。
她顿了顿,又说:“可你……命不该绝。”
我眼皮一跳。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我。
我眯着眼,装昏。
她伸手,指尖在我眉心一划,留下一道微光,转瞬即逝。
我心头一震。
那不是药,是封印。
她在镇我体内的尸毒,也在锁我命格。
她救我,不是善心。
她在等什么。
我装睡,呼吸平稳。
她转身,重新坐回窗边,一动不动。
天亮了。
阳光照进屋,落在她发上,银丝泛光。
我悄悄睁眼,看她侧影。
她像一幅画,冷,静,不可近。
可我知道,她不是画。
她是活人,有血,有痛,有藏不住的软。
我忽然说:“你救我,是不是因为……我也姓祁?”
她背影一僵。
我没动,继续躺着,声音虚弱:“我爹叫祁震山,你认识吗?”
她没回头,声音冷得像冰:“不认识。”
“哦。”我笑了笑,“那可能认错人了。”
她没再说话。
我闭上眼,心想:她撒谎。
她知道我爹。
她眼神变了。
屋内安静下来。
我昏昏沉沉,又要睡去。
忽然,她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
冷风灌进来。
她站在门口,背对朝阳,身影修长。
她没看我,只说了一句:
“若再嘴贱,我不救第二次。”
我笑了,闭着眼说:“可我……只想听你骂我。”
她脚步一顿。
没回头,抬步出门。
门“吱呀”关上。
我睁开眼,盯着那扇木门,笑得像个傻子。
可笑到一半,我忽然觉得心口一烫。
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
我掀开衣襟,胸口皮肤完好,可那热感不散,像是……有东西进来了。
我猛地坐起,喘着气。
屋内空无一人。
桌上玉瓶还在,药香淡淡。
窗外风起,吹动她坐过的椅子,轻轻晃了一下。
我盯着那椅子,忽然觉得不对。
她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我睡觉的脸。
她不是在入定。
她是在……看着我。
我缓缓躺下,手按在心口。
热感还在。
我闭上眼,喃喃:“你封我命,锁我毒,还偷偷看我……”
“你要是我娘子,我死都认了。”
屋外,风停了。
她站在崖边,白衣猎猎。
手指捏着一片从我衣角撕下的布,指尖微微发颤。
她低头,将布片贴在唇上,极轻地,吻了一下。
然后松手。
布片随风飘走,落入万丈深渊。
她转身,走向小屋。
手按在门上,停了三息。
再推门时,脸上已无波澜。
屋内,我装睡,嘴角却翘着。
可就在这时,心口那股热感猛地一缩,像被针扎。
我呼吸一滞,手不自觉地抓紧床单。
下一瞬,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说——
不是现在,是刚才,是她指尖点我眉心时,那道微光入体的刹那——
她在我魂里,留下了一句话:
“活下去。”
我睁眼,空房无人。
可心口滚烫,像烧着一团火。
我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
我哭了。
眼泪顺着指缝滴在床单上,晕开一片湿痕。
我咧嘴,笑出声,可声音发抖。
屋外,她站在檐下,手指掐进掌心,血珠从指缝渗出,滴在青石板上。
一滴。
两滴。
她抬头看天,阳光刺眼。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情绪。
手一扬,血珠甩落,砸在门槛上,碎成几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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