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用画笔囚禁了我五年。
他痴迷我眼底破碎的光,说那是艺术巅峰的密码。
每次逃跑被抓回,画室里就多一幅天价作品:《囚鸟的眼泪》《折翼的颤抖》《锁链上的芭蕾》...
直到拍卖行送来请柬,新作《囚鸟之死》拍出三亿。
画布上是我割腕的鲜血,洇成玫瑰缠绕的牢笼。
陆离在庆功宴发疯般砸碎所有奖杯:“她没死!颜料下面是她的心跳!”
警方撬开画室地板那晚,我正用他送我的金画笔,蘸着调色盘里的氰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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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像密集的钢针,狠狠扎在苏葵裸露的皮肤上,瞬间浸透了那件单薄的亚麻长裙。裙子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过分纤细的轮廓,沉重而冰凉,每一步都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泥泞的山路黏腻湿滑,每一次抬脚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脚上那双廉价的帆布鞋早已灌满了泥浆,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绝望的“吧唧”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她不敢回头,只拼命向前,朝着山下隐约可见的、稀疏如萤火的几点村镇灯光奔去。
自由!这个念头烧灼着她几乎枯竭的意志,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五年了,那座隐藏在密林深处、名为“栖梧”的巨大画室,是镀金的囚笼,而陆离,是那个手握画笔的冷酷狱卒。她受够了被钉在模特台上,像一只被解剖的蝴蝶,供他无限度地攫取所谓的“灵魂的痛苦之美”。这一次,她趁着陆离去邻市参加一个所谓“重要”的艺术沙龙,撬开了画室那扇厚重的、总是从外面反锁的后门。
身后,遥远而沉闷的引擎轰鸣声撕裂了雨幕。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碾压一切的速度感,迅速变得清晰、巨大,如同猛兽的咆哮。刺眼的、雪白的光柱像两柄巨大的光剑,骤然划破浓重的黑暗,瞬间将苏葵笼罩其中。她的影子在泥水里被拉得细长、扭曲,像一个可怖的鬼魅。
光柱死死咬住了她,那引擎的轰鸣声也变成了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咽。苏葵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的泥点污浊了她苍白的脸。
车门被粗暴地推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把巨大的纯黑雨伞首先伸了出来,稳稳地撑开,隔绝了滂沱大雨。接着,一只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踩在泥泞的路面上,然后是笔挺的、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西裤。陆离走了出来。他身形颀长,站在伞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水中瑟瑟发抖的苏葵。雨水沿着伞骨流淌,形成一道水帘,将他英俊却冰冷如雕塑的脸庞半遮半掩。他的眼神,穿透雨幕,精准地落在苏葵身上,没有愤怒,没有焦躁,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专注,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亟待清理的珍贵文物。
“葵,”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穿透力,平静得可怕,“雨太大了。你会生病的。”
苏葵猛地抬起头,雨水混杂着泥水从她额前的发梢滴落,狼狈不堪。那双曾被陆离无数次赞美、描绘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嘶哑:“放我走!陆离!我不是你的画!我不是你的囚犯!”
陆离没有回应她的嘶喊。他撑着伞,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到她面前。昂贵的皮鞋踩在泥泞里,却仿佛走在铺着红毯的艺术殿堂。他微微弯下腰,伸出另一只没有撑伞的手。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是一双天生该握画笔的手。此刻,这只手的目标是苏葵沾满污泥的手臂。
“别碰我!”苏葵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眼中满是厌恶和抗拒。
陆离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精准地握住了她的上臂。他的手冰冷而有力,像铁钳,不容挣脱。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苏葵被毫不费力地从泥水里提了起来,像拎起一件没有重量的物品。冰冷的雨水和陆离身上传来的冷冽雪松香水味混杂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需要清洗。”陆离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半扶半拽地将她塞进宽敞豪华的轿车后座。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瞬间包裹住苏葵湿透冰冷的身体,却让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激起一阵更剧烈的颤抖。陆离随后坐进来,关上车门。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雨点敲打车顶的噼啪声,以及苏葵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的声音。
司机沉默地掉头,车子平稳地驶向山巅的方向,驶回那座名为“栖梧”的华丽牢笼。陆离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条干燥宽大的毛巾,动作近乎温柔地盖在苏葵湿透的头发上,开始擦拭。他的动作细致而耐心,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然而,苏葵却在他靠近的瞬间,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抗拒。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陆离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粘在苏葵额前的湿发,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冰凉滑腻的皮肤。苏葵猛地一颤。
“因为,”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她的眼睛,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攫取她灵魂深处所有的战栗,“葵,只有你…只有你眼睛里的痛苦,才能点燃我的画布。那是生命本身在挣扎、在燃烧的火焰,是任何技巧都无法伪造的神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你是我的缪斯,唯一的,永恒的缪斯。离开你,我的笔就死了。”
车子驶入“栖梧”巨大的铁艺大门,穿过精心修剪却因暴雨而显得阴森的花园,在主建筑前停下。画室并非独立的,而是与主生活区相连的一个巨大空间,占据了整个建筑西翼。陆离亲自打开车门,再次握住苏葵的手臂,将她带下车,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温暖的灯光驱散了外界的黑暗和寒冷,却驱不散苏葵心底的冰窟。
回到这个熟悉又令人窒息的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颜料和松节油混合的、独属于陆离的冰冷气息。墙壁上,悬挂着尺寸不一的画框,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归来的囚徒。那些画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她——苏葵。
《囚鸟的初啼》:画中的她蜷缩在巨大的窗台下,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和花园,而她身处画室巨大的阴影里,只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裙,赤着脚,双手环抱着膝盖,仰望着那扇无法触及的窗。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而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巨大的、无声的渴望和绝望几乎要撕裂画布。这幅画在陆离的首次个展上就引起了轰动,评论家盛赞那眼神是“被囚禁的自由的绝唱”。
《折翼的颤抖》:画布上,苏葵的身体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向后仰着,双臂被一条深红色的丝绸象征性地束缚在身后。她的天鹅颈绷紧,拉出脆弱优美的线条,脸颊上挂着清晰可见的泪痕,眼神迷离而涣散,瞳孔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迷乱。背景是浓重翻滚的墨绿和深蓝,仿佛要将她吞噬的漩涡。这幅画拍出了陆离当时的最高价。
《锁链上的芭蕾》:画面充满动感与残酷的张力。苏葵穿着一条被撕裂的、沾着点点颜料污渍的白色纱裙,赤足,脚踝上缠绕着一条细细的、却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色锁链。她似乎正在一个旋转跳跃的瞬间,裙摆飞扬,身体舒展,充满了芭蕾舞者的力量与柔美。然而,那条锁链的存在,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将她轻盈的姿态牢牢钉死在“囚禁”的耻辱柱上。她的表情是撕裂的,一半是舞蹈带来的短暂忘我,一半是锁链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痛苦。这幅画奠定了陆离在当代艺术市场不可撼动的地位。
每一幅画,都是她的一次逃跑失败,一次反抗被镇压的见证。每一次被抓回来,陆离都会将她当时的姿态、神情、乃至崩溃的瞬间,精准地捕捉,冷酷地定格在画布上,然后冠以诗意的、却充满残酷暗示的名字,送上拍卖行,换取令人咋舌的天价和如潮的赞誉。她的痛苦,是他艺术王冠上最璀璨、也最血腥的宝石。
陆离没有立刻将她带回那个位于画室最深处、有着巨大玻璃天顶的专属模特台。他直接将她带到了主卧相连的浴室。巨大的按摩浴缸已经开始自动注入热水,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
“洗干净。”他的命令简洁明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站在门口,像一尊俊美的门神,目光却并未离开她。
苏葵站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湿透的裙子冰冷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她看着陆离,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对“素材”的审视目光,一种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她猛地抬手,狠狠抓住自己湿透的衣襟,用力向两边撕扯!
“嘶啦——”布帛碎裂的声音在雾气弥漫的浴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冰冷的空气骤然接触到湿漉漉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颗粒。她将自己狼狈不堪、沾满泥污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陆离审视的目光下,像献祭一件破碎的祭品。
“看啊!陆离!好好看清楚!”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带着破釜沉舟的凄厉,“这就是你想要的‘美’?沾满泥巴,又冷又脏,像条丧家之犬!够不够痛苦?够不够‘艺术’?你画啊!现在就画!画下我这副鬼样子!”
她指着自己身上那些在逃跑过程中被荆棘划出的、细密的血痕,指着膝盖上在泥地里磕碰出的青紫淤伤,指着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停止的、筛糠般的颤抖。
陆离的目光,在她近乎自毁般的暴露下,没有出现苏葵预想中的嫌恶或愤怒。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地、一寸寸地掠过她沾着泥点的锁骨,掠过她手臂上蜿蜒的血痕,掠过她平坦小腹上因寒冷而绷紧的肌肉线条,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燃烧着愤怒、屈辱和绝望火焰的眼睛上。
他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变得急促了一瞬。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喜。
“完美……”他低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蛊惑般的迷醉,“如此原始…如此真实…如此…破碎的美。”他向前走了一步,踏入氤氲的水汽中,伸出手,指尖没有触碰她的皮肤,而是悬停在距离她锁骨上那道新鲜血痕几毫米的地方,仿佛在感受那伤痕散发出的、无形的痛苦气息。“绝望的挣扎…泥土的印记…冰冷的战栗…还有这火焰般的愤怒…”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沿着她手臂血痕的虚拟轨迹缓缓移动,眼神狂热,“葵,你此刻的每一寸…都是造物主的杰作,是缪斯女神最慷慨的馈赠!”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大步走出浴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把自己洗干净!别让泥污掩盖了这神赐的痕迹!我在画室等你!立刻!”
浴室的门被他“砰”地一声带上。苏葵脱力般地滑坐在地上,温热的地板砖也驱不散她彻骨的寒意。她看着镜子里那个浑身泥泞、衣衫破碎、眼神空洞的自己,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在空旷奢华的浴室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她赢了?她用自毁般的反抗,再次为那个疯子提供了绝佳的“素材”?她输得彻底,连愤怒都成了他调色盘上的颜料。
巨大的画室,空旷得足以产生回音。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干燥油画颜料特有的、略带苦杏仁的气息。中央空调恒温系统维持着最适宜保存画作的温度和湿度,却让置身其中的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苏葵穿着陆离为她准备的“工作服”——一件质地柔软、款式极其简洁的白色棉质长裙,赤着脚,无声地踩在冰冷光滑的深色木地板上。足底传来的寒意让她脚趾下意识地蜷缩。她像一个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走到画室中央那个熟悉的位置。
那里没有椅子,只有一个低矮的、覆盖着深灰色绒布的圆形台面。她的专属模特台。台面正对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狂风暴雨肆虐的黑暗山林,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室内惨白的灯光打在台面上,将她孤立在光圈的中央,无处遁形。
陆离早已准备就绪。他换下了被雨水溅湿的昂贵西装,穿着一件沾满各色颜料的深灰色旧工装背心,露出线条紧实的手臂。巨大的画架支在离模特台几米远的地方,上面绷着一块崭新的、巨大的亚麻画布,一片刺目的纯白,等待着被涂抹。调色盘上已经挤好了浓稠的油彩,猩红、深褐、靛蓝、墨绿、惨白…色彩浓烈得近乎狰狞。他手里捏着几支型号不同的画笔,站在那里,像一个即将发动进攻的将军,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苏葵。
“跪下。”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响起,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不容置疑。
苏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屈膝,最终跪坐在冰冷的台面上。绒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的小腿肌肤。她微微垂着头,湿漉漉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眼中翻腾的情绪。
“抬头。”陆离命令道。
苏葵没有动,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陆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画笔,迈开长腿,几步就跨到了模特台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跪坐着的苏葵,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他伸出那只沾着些许铅灰和颜料的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强硬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她的脸被迫抬起,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雨水和泪水洗去了之前的泥污,却洗不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被无数艺术评论家盛赞为“盛满了破碎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愤怒、屈辱、恐惧…所有激烈的情绪似乎都在刚才浴室里的爆发中燃烧殆尽,只余下一片空洞的灰烬,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亮。
陆离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的脸转向不同的角度。他审视着她的眼睛,如同地质学家在勘探一片贫瘠的、毫无生机的矿脉。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里那狂热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被冒犯般的愠怒。
“不够。”他低语,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满,“葵,这双眼睛…太安静了。死水微澜?不,这连死水都算不上。这只是一潭枯竭的泥沼。”他的指尖加重力道,苏葵感到下颌骨传来轻微的痛楚,“我要你刚才在浴室里的眼神!我要那火焰!我要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我要那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把你的愤怒给我!把你的恨给我!把你的灵魂…给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画室里巨大的空间放大了他的声音,形成令人心悸的回响。
苏葵被迫仰视着他。下巴上的疼痛清晰地传来,但她眼中那片沉寂的灰烬,依旧没有燃起他渴望的火焰。只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嘲讽,从眼底最深处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陆离盯着她,眼神变幻不定。忽然,他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苏葵以为他会暴怒,会惩罚。但陆离只是转身,快步走向画室另一侧靠墙的巨大工作台。那上面堆满了各种画具、未完成的雕塑、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品。他快速地翻找着什么,发出金属和木器碰撞的声响。
几秒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面具。材质像是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极其轻薄的皮革,呈现出一种近乎肤色的诡异肉色。面具的造型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只覆盖眼睛到鼻梁上方的一小块区域。空洞的眼眶位置,镶嵌着两片薄薄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黑色水晶镜片。
苏葵看着那个面具,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陆离没有说话,眼神冰冷而专注。他拿着面具,不容分说地、近乎粗暴地按在了苏葵的脸上。冰凉的皮革触感紧贴皮肤,带着一股陈旧灰尘和化学药剂混合的怪味。面具的绑带被他迅速在脑后系紧。
世界瞬间变了颜色。
透过那两片光滑的黑色水晶镜片,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清晰的轮廓,只剩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在这片黑暗中扭曲、晃动、如同鬼影般的模糊光影。光线被过滤得极其微弱,视野范围被强行限制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环形的区域,如同透过一根狭窄的、沾满污垢的管道窥视世界。所有熟悉的细节都消失了,只剩下混沌的色块和无法辨认形状的晃动影子。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葵。视觉是人类最依赖的感官,此刻被强行剥夺了大半,只剩下扭曲失真的片段。她感觉自己被猛地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恶意的空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徒劳地在眼前的黑暗中抓挠,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呜咽。
“别动!”陆离冰冷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严厉的警告,“维持住你现在的姿态。”
苏葵僵住了。黑暗和扭曲的视野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陆离走回画架前的脚步声,画笔拿起时轻微的摩擦声,甚至是他沉稳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都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看不见他,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道锐利的、如同实质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钉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赤裸裸的、贪婪的攫取,仿佛无形的刻刀,要将她此刻的恐惧和脆弱一丝丝剥离出来。
“好…很好…”陆离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画笔落在画布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沙地上爬行,“就是这种未知的恐惧…这种被黑暗吞噬的茫然…这种徒劳的摸索…”他一边画,一边低声地、近乎呓语般地描述着,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刺中苏葵此刻的感受,像冰冷的针扎进她的神经,“对…瞳孔要再放大一些…这种失焦感…这种被世界抛弃的脆弱感…完美…太完美了!”
苏葵跪坐在冰冷的台面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视野里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和晃动扭曲的光影。陆离那带着病态兴奋的呓语声,画笔刮擦画布的“沙沙”声,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越缠越紧。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如同粘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牢牢包裹、吞噬。她感觉自己正在下沉,沉入一片冰冷漆黑的深海,无人知晓,无人救援。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在恐惧和绝望中煎熬。汗水浸湿了她背后的薄裙,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坐而麻木刺痛。精神的高度紧张和视觉的扭曲剥夺,让她开始产生轻微的耳鸣和眩晕。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彻底压垮时,陆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可以了。”
脚步声靠近。苏葵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惊弓之鸟。
面具的绑带被解开,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扭曲感骤然消失。明亮的光线刺入眼帘,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睛。世界恢复了色彩和清晰的轮廓,画室、巨大的落地窗、窗外依旧的暴雨…一切都回来了,却显得如此陌生和不真实。
陆离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那个诡异的面具。他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脱般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创作巅峰后的兴奋余烬。他俯视着瘫软在台面上的苏葵,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残留的狂热,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难以理解的温柔?
“你做得很好,葵。”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沙哑,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汗湿的额发。
苏葵猛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刻骨的厌恶和抗拒。她抬起眼,看向陆离。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酷刑,她的眼神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被彻底冰封的荒原,寒冷、坚硬、深不见底。
陆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她眼中那片冰封的荒原,那里面没有任何他渴望的火焰,只有死寂的拒绝。他眼中的那点奇异温柔瞬间消失,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挫败和某种冰冷执念的情绪取代。
他收回手,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画架,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必要的、已结束的工作流程:“你可以休息了。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这里。”
苏葵撑着麻木冰冷的身体,艰难地从模特台上爬下来。双脚接触到冰冷的地板,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没有再看陆离,也没有看那幅刚刚诞生的、描绘着她最深恐惧的新画。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画室角落那扇通往她囚室的窄门。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画室里浓重的颜料味和陆离那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囚室不大,陈设简单到极致:一张窄床,一个衣柜,一套小小的桌椅。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吸顶灯。墙壁被刷成一片死寂的白色,空无一物,如同医院的病房,也像监狱的牢房。
苏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膝盖和脚踝的刺痛,下巴被捏过的隐痛,视觉被剥夺后的眩晕感,以及灵魂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空洞和屈辱…所有感官的痛苦在此刻清晰地回涌。
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没有眼泪。眼泪在很久以前就流干了。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那张小小的书桌前。书桌抽屉里,藏着她唯一的“违禁品”——一个巴掌大小、封面已经磨损的硬皮素描本,和一支削得很短的铅笔。
她坐下来,翻开素描本。里面没有风景,没有静物,只有一页又一页的线条。那些线条扭曲、狂乱、压抑,充满了暴戾的张力。有些是抽象的,像是纠缠的荆棘,断裂的锁链,燃烧的火焰。更多的,是具象的。一扇扇巨大的、冰冷的铁窗,窗外是模糊的、可望不可即的自由世界。一个又一个被画上叉号的日历格子。最多的,是眼睛。无数双眼睛。空洞的、流泪的、愤怒的、惊恐的、绝望的…那是她的眼睛,是陆离笔下那些天价画作里“缪斯”的眼睛。她用最笨拙的笔触,一笔一划地临摹着自己的痛苦,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控诉。
她翻到新的一页。铅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颤抖。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到刚才那个时刻——被强行戴上那个诡异的面具,坠入无尽的黑暗和恐惧深渊的时刻。身体再次无法抑制地绷紧,胃部一阵痉挛。
铅笔尖猛地落下,在纸面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线条狂乱地飞舞,勾勒出扭曲的、如同深渊裂口般的黑暗,漩涡的中心,是一个蜷缩的、微小的人形,被无数只模糊的、从黑暗中伸出的、代表“目光”的利爪撕扯着。她在画那面具带给她的感受,画那被强行剥夺视觉、暴露在陆离贪婪目光下的、赤裸裸的恐惧。每一根线条都像在泣血。
画完,她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个被黑暗吞噬的小人。然后,在画纸的右下角,她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两个字,笔锋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纸背,几乎要戳破纸张:
**“够了。”**
这两个字,像一声微弱的、却凝聚了所有生命力量的呐喊,在死寂的囚室里无声地回荡。
第二天清晨七点整,苏葵再次站在了画室中央的模特台上。阳光已经取代了昨夜的暴雨,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苏葵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她穿着那件白色的棉裙,赤着脚,姿态标准得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面结冰的湖,映照着窗外的阳光,却反射不出任何温度。
陆离似乎很满意她这种“专业”的态度。他开始了新的创作。这一次,主题似乎是“光与影的囚徒”。他让她长时间地站在窗前,阳光灼烧着她裸露的皮肤,直到她感到头晕目眩,皮肤发烫。他捕捉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捕捉她因为强光刺激而微微眯起的眼睛,捕捉她身体在长时间站立后无法抑制的细微摇晃。画笔在画布上游走,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第三天,主题变成了“静默的重量”。她需要长时间地保持一个极其别扭的坐姿,后背挺直,脖颈拉长,双手以一种特定的角度交叠放在膝上。肌肉的酸痛从细微的抗议逐渐变成无法忽视的酷刑。汗水沿着她的脊椎滑落。陆离不允许她擦拭,他要画下那颗汗珠滑落的轨迹,画下她因为忍耐而咬紧的下唇泛出的苍白,画下她眼中那逐渐累积的、生理性的痛苦。
第四天…第五天…
日子在重复的痛苦中缓慢爬行。陆离的创作要求越来越刁钻,越来越挑战她生理和心理的极限。有时是为了一个特定角度的光影效果,让她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上数个小时;有时是为了捕捉一种“脆弱易碎”的神态,他会突然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惊得她浑身一颤;有时,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直到她控制不住地泛起细小的战栗,然后他便会立刻拿起画笔,捕捉这“自然流露”的恐惧。
苏葵像一个最完美的、没有灵魂的模特,顺从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她的眼神始终是冰封的,没有任何波澜。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片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化。那不再仅仅是绝望和麻木,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意志,正在绝望的废墟里悄然滋生。
她的顺从,并非屈服,而是一种更深的蛰伏。她像一只埋藏在厚厚冻土下的蝉,等待着某个时机,等待着一次足以撕裂一切的、最后的鸣叫。陆离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敏锐地捕捉着她身体每一个细微的痛苦信号,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笔下缪斯灵魂深处,那场正在酝酿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寂静风暴。
那个改变一切的契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一天午后,陆离接到了一个重要的国际长途,似乎是他代理画廊的负责人,讨论即将在苏黎世举办的一场高规格艺术博览会。陆离作为主推艺术家,需要提供一幅全新的、极具震撼力的核心作品。电话持续了很久,陆离的情绪明显被调动起来,时而兴奋地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时而因对方的某些要求而略显焦躁。
他接电话时并未避开苏葵,或许是习惯了她如背景板般的存在,也或许是根本不在意她是否能听懂那些关于市场、天价、声誉的词汇。苏葵依旧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坐姿,低垂着眼睫,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然而,她低垂的视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陆离因为情绪激动而不小心从工装背心口袋里滑落的一样小东西。
那东西无声地掉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距离苏葵的脚边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是一支笔。但不是普通的钢笔或铅笔。那是一支异常精致的、笔身纤细流畅的自动铅笔。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笔帽——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在透过玻璃窗的阳光下闪烁着璀璨金光的钻石。那光芒并不张扬,却带着一种低调而冷硬的奢华感。
苏葵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认得这支笔。这是陆离最珍爱的绘图工具之一,是他获得某个国际顶级艺术大奖时,主办方特别定制的纯金纪念款。笔身是18K金,笔帽顶端镶嵌的是一颗真正的钻石。陆离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炫耀过这支笔的独特和珍贵,称它为“缪斯之吻”,是他捕捉灵感瞬间的“神器”。他平时使用都极其小心,用完立刻放回特制的丝绒笔盒里。
此刻,这支价值不菲的“神器”,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距离她如此之近。
电话那头似乎提出了一个让陆离非常兴奋的点子,他激动地在画室里踱步,声音高亢,背对着苏葵,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珍宝已经遗落。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苏葵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支金笔上。金色的笔身反射着冰冷的阳光,那颗小小的钻石如同恶魔诱惑的眼。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脑海中的冰封荒原,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和一丝…奇异的诱惑。
拿起来!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呐喊。拿起来!藏起来!这是他的珍宝!是他狂妄自大的象征!毁掉它!或者…用它…
这个念头是如此疯狂,如此危险,让她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她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紧张地瞥向陆离。他还在踱步,情绪激昂地对着电话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回头的迹象。
机会稍纵即逝。
苏葵的身体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只有她垂落在身侧、被裙摆遮挡住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如同慢镜头一般,向着地板的方向移动。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她能感觉到冰冷光滑的木地板触感。她的动作必须极其小心,幅度不能超过裙摆摆动的自然范围,不能带起任何风声。
近了…更近了…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凉的金属笔身。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她猛地收拢手指,将那支沉甸甸的金笔牢牢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她迅速将手收回,连同那支笔,一起藏进了宽大的裙摆褶皱深处。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般漫长。做完这一切,她立刻恢复了之前的姿态,低垂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和手心因为紧握金笔而渗出的冷汗,提醒着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陆离终于结束了电话。他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博览会充满期待。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工装背心的口袋,动作猛地顿住。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取代。他立刻低头看向地面,然后迅速扫视四周,眼神锐利如刀。
“我的笔呢?”他低声自语,眉头紧锁。他弯下腰,仔细查看他刚才踱步过的区域,甚至蹲下身,目光扫过地板上的每一寸缝隙。那支笔体积虽小,但纯金和钻石的光泽在光线下应该非常显眼。
苏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能感觉到陆离的目光几次扫过她坐着的方向。她强迫自己维持着绝对的静止,连呼吸都放得极其轻缓,目光低垂,盯着自己裙摆上的一道褶皱。
陆离找了几分钟,一无所获。他直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再次落到苏葵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
“葵,”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迫感,“你看到我的笔了吗?一支金色的自动铅笔,笔帽上有颗小钻。”
苏葵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陆离此刻焦躁的倒影。她轻轻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近乎麻木的顺从。
陆离盯着她的眼睛,那双他无比熟悉、无数次描绘过的眼睛。他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心虚或者隐藏的得意。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空洞的、仿佛能吸收一切情绪的冰面。
他沉默了几秒钟,眼神变幻不定。最终,他似乎更倾向于相信是自己不小心把笔掉在了某个角落,或者滚到了画架下面。毕竟,苏葵从未表现出任何主动接触他物品的意图,更别说偷窃。在他的认知里,这个被他豢养的、逆来顺受的“缪斯”,没有这样的胆量,也没有这样的动机。
“算了,”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耐和对自己疏忽的懊恼,注意力显然已经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博览会和新作品的创作上,“可能掉在别处了,回头再找。”
他不再看苏葵,转身走向画架,重新拿起了画笔,似乎想用工作来平复这小小的不快。然而,在他转身的瞬间,苏葵那冰封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寒光。冰冷,坚硬,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掌心里,那支沉甸甸的金笔,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声地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点燃了她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反抗的火种。
机会,终于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平静无波,暗地里却涌动着致命的暗流。
陆离的注意力完全被即将到来的苏黎世艺术博览会所占据。他变得异常忙碌,电话不断,邮件纷至沓来。他需要敲定参展细节,需要构思那幅能再次引爆艺术界的核心作品,需要反复审视自己现有的作品集。寻找那支丢失的金笔似乎被他彻底抛在了脑后。
苏葵依旧扮演着她沉默顺从的缪斯角色。陆离让她摆什么姿势,她就摆什么姿势。让她在强光下曝晒多久,她就曝晒多久。让她保持一个扭曲的姿态直到肌肉痉挛,她也毫无怨言。她甚至比以往更加“配合”,眼神中那种刻意维持的冰封感似乎更纯粹了,像一块毫无杂质的寒冰,反而让陆离捕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虚无之美”。他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灵感迸发,画布上的新作进展神速,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这个沉默的囚徒体内,正在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有回到那间小小的囚室,当沉重的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苏葵才会变回那个真实的自己。她会立刻反锁好门(虽然她知道这锁对陆离形同虚设),然后坐到那张小书桌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支沉甸甸的金笔。
金色的笔身在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冰冷的光泽,笔帽上的钻石折射出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这光芒,在苏葵眼中,却是复仇的火焰,是通往毁灭的钥匙。
她不再画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痛苦的眼睛。她翻开素描本崭新的、空白的一页。笔尖落下,不再是宣泄,而是精密的计算和冷酷的勾勒。
她开始画地图。凭借五年囚禁生涯中对“栖梧”画室及其周边环境的记忆碎片。画室的整体结构图,标注出巨大的落地窗、她所在的模特台位置、陆离的画架区域、堆放杂物的工作台、通往囚室的门、以及主建筑的大门方向。她反复修改,力求精确,每一个拐角,每一段距离,都用铅笔细细标注上估算的尺寸。这是她牢笼的地图,也是她唯一的逃生路线图。
她画时间表。观察记录陆离每天的活动规律。他通常几点起床?几点进入画室开始工作?电话会议一般持续多久?午餐时间是否固定?晚餐后是否会离开画室去书房处理事务?他在画室里走动时,习惯走哪条路线?哪些时间段他的注意力最为集中,对外界的感知最为迟钝?她用细密的线条在纸上划分出时间格子,像一位耐心的猎手在记录猎物的作息。
她画工具。画室工作台上那些凌乱摆放的物品:沉重的黄铜镇纸,边缘锋利的画框金属角,用来刮除多余油彩的锋利画刀,松节油清洗剂(那瓶子上画着醒目的火焰和骷髅头标志)…她仔细地描绘着它们的形状,思考着它们可能的用途。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描绘那把画刀的线条上——刀身细长,刃口闪着寒光。
最后,她翻到了最关键的一页。她画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子旁边,她反复地、极其细致地描绘着一种植物:深绿色的、狭长的叶片,顶端开着成串的、极其微小的、颜色难以辨认的花朵(她只能凭记忆画出形状)。她在旁边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然后,用那支金笔,在问号旁边,极其用力地写下一个词:**“氰化物?”**。
这个念头源于很久以前一个偶然听到的碎片。陆离似乎有一次在画室里和一个电话那头的人(可能是他的艺术顾问或者收藏家)闲聊,语气带着艺术家的偏执和炫耀,提到过早期油画大师们调制颜料时使用的某些“危险而迷人”的原料,其中似乎就包括了一种能提取剧毒物质的植物。当时的苏葵只是麻木地听着,并未在意。但此刻,这个模糊的记忆碎片,却在绝望的土壤里萌发出了剧毒的芽。
她需要确认。确认那种植物的存在,确认它的毒性,确认提取的可能性。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无法离开画室,无法接触网络,无法查阅任何资料。她唯一的信息来源,只有陆离画室里那堆积如山的、落满灰尘的艺术书籍和画册。
机会在陆离离开画室去书房参加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时降临。苏葵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了那面巨大的、顶天立地的书架墙前。书架塞满了各种厚重的画册、艺术史论、技法解析、艺术家传记。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光线里飞舞。她的手指快速而无声地划过那些烫金的书脊,目光锐利地搜寻着任何可能包含植物学、古典颜料制作、或者危险原料信息的书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终于,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了一本厚如砖头、书脊陈旧开裂的巨着:《古典绘画材料技法大全》。她屏住呼吸,迅速而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
书页泛黄,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她蹲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只偷食的老鼠,飞快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目录、前言…跳过…各种矿石颜料的研磨…跳过…动物胶和蛋彩的调制…跳过…她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
终于,在讲述“植物性染料与色淀”的章节里,她看到了那个名字——**“prunus laurocerasus”**。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线条图:深绿色的狭长叶片,成串的小花。文字描述冰冷而简洁:“月桂樱,常绿灌木,其叶片、种子含有高浓度氰苷,水解后可释放剧毒氢氰酸(hcN)。历史上曾用于制作某些绿色色淀,但因极其危险而被摒弃。操作不慎可致呼吸衰竭,迅速致命。”
找到了!
苏葵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血液在耳膜里奔涌轰鸣。她贪婪地、逐字逐句地阅读着那段简短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入她的脑海。剧毒…氢氰酸…呼吸衰竭…迅速致命…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在她眼前编织出一幅冰冷而诱人的图景。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书页的出版日期——半个世纪以前。这让她心头掠过一丝阴影。现代颜料工业早已摒弃了这些危险品,陆离的画室里,还会有这种植物吗?她需要确认。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那本厚重的典籍,将它悄无声息地塞回原处,尽量不留下任何翻动过的痕迹。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了画室角落那个巨大的、用于处理画框和存放杂物的工作台。那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画布边角料、绷框的木条、用剩的颜料管、清洗用的破布、以及一些园艺工具(陆离偶尔会亲自打理画室窗外的一小片观赏植物)。
她像一只灵敏的猫,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工作台下的阴影里,放着几个落满灰尘的陶土花盆。她记得陆离几年前似乎心血来潮,想在画室里养些绿植“增添生机”,但很快就因疏于照料而枯萎了。她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陶盆边缘摸索,拂开厚厚的灰尘。
第一个盆里是干裂的泥土和枯死的根茎,无法辨认。第二个…第三个…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花盆边缘残留的几片干枯的、深褐色的叶片碎片。她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凑到眼前。叶片狭长,边缘有细微的锯齿感,虽然干枯变形,但基本形态…与她刚才在书上看到的线条图,惊人地吻合!
月桂樱!陆离果然曾经种过!
狂喜和冰冷的杀意瞬间交织着攫住了她。虽然只是干枯的残骸,但证明了这种植物曾真实地存在于这个空间!这让她那个疯狂的计划,从虚无缥缈的幻想,陡然具备了那么一丝…微弱的可能性。
接下来的日子,苏葵的“工作”重心发生了隐秘的转移。在充当陆离的模特时,她的顺从依旧完美无瑕,但她的目光,却会利用陆离专注于画布的短暂间隙,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描着画室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目标不再是逃跑的路径,而是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可能成为“武器”的零碎:工作台下堆积的废弃画布和破布,沾染着五颜六色干涸油彩的调色盘碎片,生锈的铁钉,断裂的木条,甚至…那些被陆离随意丢弃在垃圾桶里的、沾满了浓稠颜料和松节油的废弃擦笔布。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在密闭的空间里,是否只需要一个微小的火星?她看着墙角那瓶醒目的松节油清洗剂,瓶身上的火焰标志像无声的召唤。
同时,她开始极其隐秘地收集。收集那些从她身上掉落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梳头时缠在梳齿上的几根长发。不小心在画室冰冷地板上蹭破一点皮时渗出的、极其微小的血珠(她会在陆离不注意时,用指尖迅速抹下,悄悄蹭在废弃画布不起眼的角落)。她甚至尝试过,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手脚麻木时,极其缓慢地、用脚趾在身下的绒布模特台面上摩擦,试图刮下一点皮肤碎屑…这些收集艰难而恶心,每一次都让她感到极度的屈辱和自我厌恶,但复仇的意志支撑着她。
她需要一个容器。一个不起眼的、能容纳她收集的这些“材料”和未来可能提取的“毒物”的容器。她的目光落在了囚室小书桌上,那个陪伴了她多年的、喝水的普通玻璃杯上。不行,太显眼,一旦丢失或损坏,立刻会引起注意。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陆离画室工作台上,一堆废弃的、拇指大小的锡管颜料上。那些颜料早已被挤空、干瘪、扭曲变形,像一堆金属尸体被随意丢弃。
一天,陆离再次被一个重要的电话叫走。苏葵像幽灵般闪到工作台旁,迅速从那堆废弃锡管中,挑了一个相对完整、管口没有完全破损的钴蓝色颜料管。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冷触感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安心。回到囚室,她用那支金笔的笔尖,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清理掉管口凝固的颜料残渣,让那个细小的开口重新畅通。
她的“潘多拉魔盒”,准备好了。
时间在压抑的平静和隐秘的筹备中滑向那个命定的节点。
陆离的经纪人亲自从国外飞抵,带来了一纸足以让任何艺术家疯狂的合同——苏黎世博览会的核心展位,顶级藏家的私人预览邀请,以及一幅新作的预付定金,金额庞大到足以买下一座小岛。唯一的要求:一周内,陆离必须完成那幅作为核心展品的、名为《囚鸟挽歌》的新作。
整个“栖梧”画室的气氛都因这份合同而躁动起来。陆离像一台被输入了最高指令的精密机器,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创作状态。他几乎不眠不休,双眼布满血丝,脸上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近乎圣徒殉道般的光芒。他要求苏葵长时间地保持一个极其耗费体力、充满象征意味的姿势:她需要赤足站立在模特台上,双臂向两侧伸展,如同被钉在无形的十字架上,脖颈却要微微后仰,露出脆弱的咽喉,眼神空洞地望向画室高耸的天花板。这个姿势要求绝对的平衡和静止,对核心力量和意志力都是巨大的考验。
“葵!坚持住!这将是我们的巅峰!艺术史上的永恒!”陆离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画笔在巨大的画布上疯狂舞动,颜料如同泼洒的生命(痛苦)被肆意涂抹。他不再吝啬语言,不停地描述着他想要捕捉的感觉:“对!就是这种献祭感!这种被无形之力束缚的绝望!这种仰望天堂却身处地狱的撕裂!完美!太完美了!”
苏葵的身体在无法承受的负荷下剧烈地颤抖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后背不断涌出,浸透了薄薄的棉裙,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因脱力而更加嶙峋的轮廓。小腿的肌肉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痉挛。脚踝因长时间承受全身重量而传来钻心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肋间肌,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然而,在这极致的生理痛苦中,她的灵魂却仿佛抽离了出来,悬浮在冰冷的高空,冷冷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俯视着那个因痛苦而颤抖的、如同祭品般的身体;俯视着那个陷入疯狂创作、眼中只有艺术燃烧的画家;俯视着那幅在颜料飞溅中逐渐成型的、描绘着她痛苦的作品。
冰封的眼底,那最后一丝属于“苏葵”的情绪也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绝对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静。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恐惧,在此刻都化作了最纯粹、最坚硬的燃料,注入她那个正在成型的、玉石俱焚的计划之中。
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体内,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彻底绷断的脆响。
时机,到了。
创作进入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冲刺阶段。陆离几乎完全沉浸在了他的艺术世界里,外界的一切都被屏蔽。巨大的画布上,《囚鸟挽歌》已接近完成。画面中央,是苏葵那伸展如受难、仰首如献祭的姿态,背景是翻滚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浓烈色彩。整幅画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悲剧力量和扭曲的美感。
拍卖行的人提前送来了空运的精美请柬和合同附件。陆离只是随手将它们扔在工作台上,便再次扑向画布,进行最后的细节调整。他的经纪人兴奋地在画室里踱步,对着手机用各种语言联系着藏家和媒体,声音高亢,情绪激动。
苏葵的囚室时间变得相对“自由”。陆离需要她保存体力,以维持最后几天的“完美状态”。这给了她执行计划最后步骤的宝贵空隙。
囚室的门紧闭着。苏葵坐在小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她的素描本。旁边放着那个被她清理干净的废弃钴蓝颜料锡管,管口微微张开,像一个沉默的邀请。桌上还摊着一块从工作台偷偷带回的、沾满了各种干涸油彩的废弃擦笔布,散发着浓烈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刺鼻气味。
她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金笔,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她翻到素描本崭新的一页,但这次,她没有画任何线条。她开始写字。用那支价值连城的金笔,在粗糙的纸面上,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书写。写给她唯一还牵挂的、远在千里之外、或许早已认为她失踪或死亡的儿时好友林薇。信中没有任何煽情,只有最简洁的事实陈述:她是谁,她这五年经历了什么,陆离对她做了什么。她写下了“栖梧”画室的详细地址。她写下了陆离的名字。最后,她写道:“若你收到此信,我已不在。请帮我报警,将这里的一切公之于众。不必为我悲伤,这是我的选择。”
写完后,她小心地将信纸撕下,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紧密的小方块。然后,她拿起那个废弃的颜料锡管,将这个小方块,塞了进去。金属管壁冰冷。
接着,她拿起了素描本旁边的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她这些天利用极其短暂、不被监视的瞬间(比如去洗手间的路上),从画室窗外那片曾经种植过月桂樱的区域,极其冒险地搜集到的——几片干枯发脆的月桂樱叶片,以及几粒同样干瘪的、深褐色的种子。这是她所能找到的全部“原料”,少得可怜,却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
她将纸包里的枯叶和种子,全部倒进了那个锡管里,和那封折叠的信放在一起。然后,她拿起桌上一个喝水的玻璃杯,将里面仅剩的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
水浸湿了干枯的叶片和种子,也浸湿了那封信的一角。苏葵拿起一支废弃的铅笔(不是那支金笔),用尾部的橡皮擦,当作临时的杵,伸进细小的锡管口,极其用力地、反复地戳捣着里面的混合物。她要将这些干枯的植物组织尽可能地捣碎,让它们与清水充分接触,希望能水解出哪怕极其微量的、致命的氰化物。这个过程简陋、原始、效率低下得令人绝望,充满了不确定性。她能依靠的,只有那本半个世纪前的书上,那段冰冷的描述。
刺鼻的、带着苦杏仁气味的淡淡气息从管口飘散出来,极其微弱。苏葵的心猛地一紧。她立刻停下动作,屏住呼吸,迅速将锡管的开口用一小块揉皱的纸巾紧紧塞住。她不知道这点气味是否足以致命,也不知道里面是否真的产生了氰化物,更不知道剂量有多少。这更像是一场绝望的、听天由命的赌博。赌注是她的生命,以及陆离的。
她将这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管,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它那微不足道的重量。这就是她的武器,她的审判书,她的…最终答案。
三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艺术圈,并迅速蔓延到社会新闻的头版头条:天才画家陆离的最新巨作《囚鸟之死》,在苏黎世艺术博览会VIp预展上,被一位神秘亚洲藏家以创纪录的三亿天价拍下!
艺术评论界彻底沸腾。流出的现场照片和视频片段虽然模糊且局部,却足以引发山呼海啸般的讨论和解读。画面中央,是一只被荆棘缠绕、鲜血淋漓的鸟(形态抽象而极具张力),背景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红与黑。最震撼人心的是,有内部消息传出,这幅画的红色颜料基底,并非传统颜料,而是…人血!画家缪斯苏葵的鲜血!她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这场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将自己永恒地“献祭”在了陆离的画布上!艺术与生命的边界被彻底打破,残酷的极致美学引发了狂热的追捧和激烈的道德批判。
消息传回国内,“栖梧”画室瞬间被闻风而动的媒体和狂热的艺术爱好者围得水泄不通。闪光灯如同白昼,各种长焦镜头对准了画室紧闭的、如同堡垒般的大门。人们议论着,猜测着,惊叹着,唾骂着,试图窥探这桩艺术奇案背后的真相。
画室内,却是一片死寂的狼藉。
巨大的《囚鸟挽歌》画布被粗暴地推倒在地,画框碎裂,颜料飞溅得到处都是。象征着荣誉和财富的各种奖杯、奖牌被砸得粉碎,散落一地,如同垃圾。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被推倒,撞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颜料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如同困兽般的疯狂气息。
陆离瘫坐在一片废墟之中,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丢弃在一边,领带扯开,衬衫皱巴巴地敞着领口,上面沾满了酒渍和斑驳的颜料。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空酒瓶,英俊的脸庞扭曲着,眼窝深陷,布满骇人的红血丝,头发凌乱不堪,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他面前巨大的液晶屏幕上,反复播放着苏黎世拍卖现场的新闻画面。主持人激动的声音、拍卖师落锤的瞬间、那幅《囚鸟之死》的局部特写、以及关于“人血作画”的耸人听闻的猜测…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反复刺穿着陆离的神经。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他嘶哑地低吼着,声音破碎不堪,猛地将手里的空酒瓶狠狠砸向屏幕!“哐当!”一声巨响,屏幕表面蛛网般裂开,画面扭曲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她没有死!你们懂什么!那不是结束!那是…那是她的心跳!她的心跳还在颜料下面!她还在!她就在这里!”他踉跄着站起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狼藉的画室里跌跌撞撞地寻找着什么,踢开挡路的碎片,打翻更多的颜料罐。
“葵!出来!我知道你没死!你出来啊!”他对着空旷的画室嘶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你赢了!你赢了行不行!你出来!我放你走!我把一切都给你!我的画!我的钱!我的命!都给你!你出来看看我啊!”他的声音到最后变成了凄厉的哀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满是玻璃渣和颜料的地板上,双手痛苦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她恨我…她用自己的命…来毁了我…”他埋着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滚滚而下,“…可我爱她啊…我他妈的爱她啊…”这迟来的、扭曲的告白,在死寂的废墟中回荡,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就在这时,画室外传来了巨大的、持续不断的砸门声和严厉的呼喝声,盖过了陆离的呜咽:
“警察!开门!陆离!开门!我们接到报案,立刻开门接受调查!”
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在“栖梧”画室外凄厉地响成一片,刺破了山林的寂静,也撕裂了画室内绝望的疯狂。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狼藉的画室内投下诡异而冰冷的、不断变幻的光影,如同来自地狱的探照灯。
陆离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被剧烈撞击、发出不堪重负呻吟的大门。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污渍,表情却在瞬间凝固,从崩溃的绝望,变成了一种濒死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最后疯狂的狰狞。
“不!你们不能进来!”他嘶吼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的方向,似乎想用身体去阻挡那即将破门而入的力量,“这里是我的!她是我的!谁也不能把她带走!谁也不能!”
“砰!砰!砰!”撞击声更加猛烈,门框周围的墙壁簌簌落下灰尘。警察的喊话声透过门板传来,清晰而冰冷:“陆离!放弃抵抗!立刻开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对峙中,没人注意到,画室深处那扇通往囚室的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隙。门缝后面,一片浓重的黑暗。
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那眼睛映着画室内闪烁不定的警灯光芒,却没有丝毫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淬了冰的幽暗。像一口埋葬了所有希望和温度的深井。
黑暗里,一只纤细、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缓缓抬起。
这只手在黑暗中精准地摸索着,落在旁边一张小小的书桌上。桌面冰凉,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笔。一支笔身流淌着冰冷金色光泽、笔帽镶嵌着细小钻石的自动铅笔——陆离遗失的“缪斯之吻”。
苍白的手指将它拿起。沉甸甸的金属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安抚力量。
手指继续移动,落在书桌的另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拇指大小的废弃钴蓝色颜料锡管。锡管的开口处,塞着一小团被浸湿的纸巾。一种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带着苦杏仁味的奇异气息,正从纸巾的缝隙里极其缓慢地逸散出来。
苍白的手指捏住了那个冰冷的锡管。指尖微微用力,将那团湿漉漉的纸巾从管口拔了出来。
然后,这只手做了一个极其缓慢、极其轻柔的动作。
它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金笔,将笔尖——那曾经描绘过无数天价艺术品、捕捉过无数痛苦瞬间的笔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探进了那个废弃锡管细小的开口之中。
笔尖在狭窄黑暗的金属管壁内,轻轻搅动了一下。似乎沾取了什么。
幽暗的眼睛,透过门缝,最后一次投向画室中央那片狼藉的废墟,投向那个在红蓝警灯闪烁下、对着大门疯狂嘶吼、如同地狱恶鬼般的扭曲身影。
那只握着金笔的手,缓缓抬起。
沾着锡管深处那未知液体的、闪烁着冰冷金芒的笔尖,在黑暗中,划过一道极其微弱的、无人察觉的寒光,无声地、坚定地,压向了另一只苍白手腕上,那清晰可见的、微微搏动着的青色血管。
笔尖触碰到皮肤,冰凉。
黑暗的囚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门外,警笛的尖啸、撞门的巨响、陆离疯狂的嘶吼,交织成一曲末日般的狂乱交响。
冰冷的笔尖,压着皮肤下无声流淌的生命之河。
黑暗深处,响起一声极轻、极淡,仿佛错觉般的叹息。
像囚鸟折断翅膀前,最后一声无人听闻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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