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湿冷浸骨。
桂王府邸临水而建，白墙黛瓦，曲廊回环，虽不及帝都宫阙巍峨，却自有一番清雅韵致。
宣神谙倚在临水的暖阁窗边，望着庭院中几株疏朗的寒梅初绽，点点胭红缀在虬枝之上，衬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湖水，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宁和。
只是，这份宁和中，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隐忧，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暖阁西侧那间紧闭的厢房——那是陆祁的居所。
自抵达封地安顿下来，陆祁便极少出房门，初时宣神谙只道她重伤初愈，又兼路途劳顿，需好生静养。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扇门依旧常闭，偶尔陆祁出来陪她用膳或下棋，脸色总是苍白得惊人，笑容虽依旧温顺，眼底深处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强撑。
宣神谙每次关切询问，陆祁总是轻描淡写：“无妨，只是还有些畏寒，歇歇便好。” 然后又会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或变着法子哄她开心。
今日亦是如此。
宣神谙特意命小厨房炖了温补的当归鸡汤，遣了宫人送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宫人端着几乎未动的汤盅回来，面带忧色地回禀：“娘娘，殿下说…没什么胃口，让奴婢端回来了。不过殿下精神尚可，还问起娘娘午膳用得可香。”
宣神谙看着那盅几乎未动的鸡汤，心头的忧虑如同沉甸甸的石头。
恰在此时，府中管家前来禀报，说城郊的寒山寺香火鼎盛，尤其求平安康健最为灵验，不少远道而来的香客都慕名前往。
一丝希冀在宣神谙心中升起。她立刻吩咐道：“去告诉祁儿，就说予听闻城郊寒山寺景致清幽，香火也盛，想出去散散心，让她陪予同去。”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说…予在府门口等她。” 她想亲自看看那孩子的状态，或许…或许去佛前诚心祈愿，求其长命百岁…
暖阁西厢房内。
门窗紧闭，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被极力压抑的血腥气。
陆祁伏在案几上，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她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沫，滴落在面前铺开的宣纸上，洇开一朵朵狰狞而绝望的花。
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喘都牵扯着肋下早已崩裂的伤口，带来灭顶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霍不疑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站在离她几步远的阴影里，他紧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俊朗的脸上布满沉痛与无能为力的愤怒，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愧疚与悲怆。
他看着陆祁单薄颤抖的背影，看着那不断滴落的刺目暗红，只觉得心口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
“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陆祁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粘稠的暗血终于冲破压制，狠狠喷溅在面前的宣纸上！
她脱力般向后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案几上一方干净的素帕，极其缓慢地、仔细地擦拭着唇边和下巴沾染的血迹。
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深入骨髓的虚弱。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宫人恭敬的声音：“殿下，皇后娘娘说想去城郊寒山寺上香祈福，请您陪同前往。娘娘…已在府门口等候了。”
陆祁擦拭血迹的动作猛地一顿。
昏暗的光线下，霍不疑清晰地看到，陆祁那沾着血污、苍白得毫无人色的脸上，嘴角极其艰难地、却异常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竟扯出了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听到心之所念的温暖与欣然。
“知道了…” 陆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咳后的沙哑，却努力放得平稳清晰，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惯常的温顺，“回禀母后，女儿…这就来。”
她撑着案几，极其艰难地想要站起身。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摇摇欲坠。
“陆祁！” 霍不疑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一步跨出阴影，声音压抑着极致的怒火与痛楚，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你还要撑到什么时候？！你这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从帝都到江南，这一路颠簸劳顿，你哪一天不是靠药吊着命硬撑？！如今连站都站不稳了，你还…你还…”
他看着陆祁依旧试图挺直脊背的样子，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化作一声痛苦的喘息，“你…真的就不打算告诉她吗？！让她看着你这样…看着她…最后…”
最后什么？霍不疑说不出口，那残酷的结局，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他肝胆俱裂…
陆祁扶着案几边缘，喘息稍稍平复，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愤怒又悲痛的霍不疑。
那张沾着未净血痕的脸上，笑容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双眼眸深得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霍不疑痛楚的脸庞。
“告诉她什么？”陆祁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空茫，“告诉她…我命不久矣？告诉她…她的祁儿…就快死了？”
霍不疑浑身剧震，如同被冰锥刺穿…
陆祁却不再看他。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她走到紧闭的房门前，伸出手，指尖搭在冰冷的门栓上，停顿了片刻。
然后，她猛地拉开了房门…
刺目的、江南冬日清冷的阳光，瞬间涌入昏暗的室内，如同金色的潮水，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陆祁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微微眯起了眼，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阳光勾勒着她过于单薄的身形轮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苍白的脸颊在强光下几乎透明，唇边未擦净的一点暗红血渍，显得格外刺眼。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的庭院回廊，望向了府门口的方向。
那里，有她此生唯一的光亮在等她。
她的唇边，再次极其缓慢地、极其温柔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在阳光下，脆弱得如同即将融化的冰晶，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满足与释然。
“子晟，”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却清晰地传入霍不疑耳中，“就这样…不好吗？”
她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阳光带来的、微弱的暖意，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能在最后的日子…就这样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笑，看着她不再蹙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化为更深的平静，“看着她…终于能为自己活一回…不必再困在那座冰冷的宫墙里…”
“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睁开眼，浅紫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清澈无比，倒映着庭院里萧疏的冬景，也倒映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澄澈。
“她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些。何必…再多一个人，日夜忧心，为我这…注定无解的结局…悬心煎熬？”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也不再回头看身后阴影里那个因巨大悲痛而僵立的身影。
她挺直了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迈开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踏入了那片温暖的、金色的阳光里，朝着府门口那抹等待她的、深深刻在灵魂深处的素雅身影走去。
陆祁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绝的、义无反顾的决绝，也带着一种燃烧到生命尽头、只为守护最后一抹暖意的悲壮…
霍不疑死死地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那片阴影里，他看着陆祁一步步走向阳光，走向她甘愿为之燃尽生命的归宿，巨大的无力感和灭顶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心口那处，如同被生生剜走了一块，空落落地淌着血，无声地呐喊着一个注定无解的、绝望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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