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意最为刺骨，废弃圣像作坊内却因那份摊开的图纸而涌动着一股灼热的气息。煤油灯的光晕下，松浦洋行地下那庞大而诡异的迷宫结构，如同恶魔的脉络，清晰地呈现在江华、“冰雕”和刚刚被唤醒的沈哲明眼前。
短暂的激动过后，是更深沉的冷静和前所未有的压力。图纸像一把双刃剑，既指明了方向，也丈量出了他们与目标之间那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能再等了。”江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必须立刻开始对松浦洋行进行针对性侦察。图纸是死的，我们需要验证，需要了解其动态——守卫换岗规律、人员车辆进出、尤其是夜间和凌晨时分的活动。”
她的目光落在图纸上那个标注着“应急通道”出口的河滩位置。“这里，是我们潜在的唯一切入点，必须优先确认其可行性和守卫情况。”
“冰雕”点了点头，脸色凝重：“我会调整监视重点。但洋行经过上次未遂伏击，警戒级别肯定提到了最高。常规的远处观察可能不够，我们需要更近、更冒险的抵近侦察。”
“我去。”沈哲明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医生的锐利和冷静。陈亮的伤势在盘尼西林的作用下稳定下来，让他肩头的重担稍轻，也让他更加渴望为任务贡献力量。“我对建筑结构和图纸的理解更深，能更快识别出关键点。而且，”他顿了顿，“我的身份在市政公署尚未完全暴露（档案股那边暂时安全），相对而言，在道里区活动比你们风险稍低。”
江华看着沈哲明，没有立刻反对。她知道沈哲明需要行动来驱散因陈亮重伤和自己特殊体质带来的压抑感，而且他的理由确实充分。“可以。但必须绝对小心，你的目标是确认河滩出口和记录洋行后门（仓库区）的车辆人员往来，绝不靠近主体建筑。”
“明白。”
行动计划迅速制定。沈哲明负责对松浦洋行外围，特别是河滩区域进行初步侦察。“冰雕”则利用其网络，尝试获取洋行内部垃圾清运、物资采购等可能透露内部信息的日常流程。江华坐镇作坊，负责汇总信息，分析情报，并与陈亮（在他清醒时）和周大姐保持警戒。
天色微明，哈尔滨在冰雪覆盖中缓缓苏醒。沈哲明进行了简单的伪装，换上更普通的工人服装，脸上刻意弄脏，提着一个破旧的工具包，像是早早出门讨生活的工匠。他选择步行，沿着与松浦洋行所在街道平行的路线，迂回地向马家沟河下游那片荒芜河滩靠近。
寒风凛冽，呵气成霜。街道上逐渐有了行人车马，但气氛依旧压抑，巡逻的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比往日似乎更多了些。沈哲明低着头，混在早起奔波的人群中，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记忆着每一个路口、每一个可能的监视点。
越靠近松浦洋行所在的区域，空气中的紧张感越发明显。洋行所在的街道入口甚至设置了临时的路障和检查点，对进出车辆进行盘查。沈哲明远远望了一眼那栋米黄色的三层欧式建筑，它静默地矗立在晨光中，外观与图纸无异，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正从那里弥漫开来。
他不敢停留，继续向河滩方向走去。穿过几条杂乱的小巷，一片被积雪覆盖的、宽阔而荒凉的河滩映入眼帘。马家沟河在此处拐了一个弯，水流缓慢，河面大部分封冻，岸边堆积着乱七八糟的垃圾和冰凌。
按照图纸标示，那个“应急通道”的出口，应该就在河滩某一处陡峭的土坡下方，很可能被故意伪装或废弃物掩盖。沈哲明放慢脚步，假装在河滩上寻找可用的木料或废铁，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每一处可能的位置。
积雪很厚，行走困难。河滩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掠过枯草的呜咽。他沿着河岸慢慢搜寻，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反常。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距离河岸约十几米的一处土坡下。那里的积雪似乎有被扰动过的痕迹，不像自然堆积，而且坡底隐约可见一个被大量枯枝和破烂苇席半掩着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与图纸上标注的“应急通道”尺寸吻合！
找到了！
沈哲明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没有立刻靠近。他蹲下身，系鞋带，借此机会更仔细地观察。洞口周围没有明显的脚印（可能被新雪覆盖），但他在洞口边缘的枯枝上，发现了一小片被挂住的、不同于周围环境的深蓝色粗布纤维！像是有人匆忙通过时被刮下来的！
这说明，这个通道近期可能被使用过！不是被完全废弃的！
这个发现让他既兴奋又紧张。通道确实存在，但显然并非无人知晓。是谁在使用？是洋行内部人员，还是……其他势力？
他不敢久留，记下洞口的精确位置和周围环境特征后，便起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河对岸那片光秃秃的杨树林里，似乎有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
有人监视！
沈哲明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通道出口，很可能也在敌人的监控之下！他刚才的举动，是否已经引起了注意？
他不敢回头确认，保持着原有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沿着河滩向来的方向走去，仿佛只是一个一无所获的拾荒者。他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寒风，牢牢地钉在他的背上。
直到拐进一条小巷，脱离了河滩的视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才骤然消失。沈哲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第一次抵近侦察就如此惊险，松浦洋行的防卫果然如同铁桶一般。
他不敢耽搁，立刻绕路返回圣像作坊。
当他将河滩通道的存在、近期使用的痕迹以及可能被监视的情况告知江华和“冰雕”时，作坊内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通道确实存在，这是个好消息。”江华沉吟道，“但被监视……说明敌人对这个薄弱点并非毫无防备。那个使用通道的……会不会是伏击黑泽的那伙人？或者……是‘灰衣人’提到的‘北极风’？”
“都有可能。”“冰雕”面色阴沉，“看来盯着松浦洋行这块‘肥肉’的，不止我们一家。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浑。”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沈哲明问道，“通道被监视，强行靠近风险太大。”
“既然通道被监视，我们暂时不动它。”江华的手指在图纸上那个庞大的地下结构上划过，“我们把重点，放回洋行本身。‘冰雕’同志，你那边关于洋行日常活动的信息，有进展吗？”
“冰雕”点了点头：“有一些。根据零星的信息拼凑，松浦洋行每周三和周五的深夜，确实有固定的车辆进出后院，车辆都遮盖严实。另外，他们采购的物资里，除了常规的办公和贸易物品，定期会有一些特殊的订单——大量的实验动物（主要是豚鼠和白鼠），特定型号的玻璃器皿，还有……浓度极高的消毒液和福尔马林。”
实验动物，特殊器皿，高浓度消毒剂……这些信息与图纸揭示的地下实验室功能完美契合！
“周三和周五……”江华眼中精光一闪，“黑泽去‘梧桐阁’的习惯是周二或周四晚上……这之间有没有关联？是他的放松时间与实验室的‘清理’时间错开？”
“很有可能。”沈哲明表示同意，“我们需要确认周三周五深夜车辆的具体时间和规律。这可能是我们了解其内部运作节奏的另一个窗口。”
目标“洋行”的行动正式展开。第一次抵近侦察虽然险象环生，但确认了关键通道的存在和复杂性，也窥见了围绕松浦洋行的多方暗流。他们如同在黑暗的森林中摸索前进的猎人，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看到了它巢穴的轮廓，但也清晰地感知到了潜伏在周围的、其他猎手的存在，以及巢穴本身布满了尖刺与陷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的小心、耐心和智慧。谜影追踪，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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