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腊月二十三,小年。盛达电子厂的车间里没什么年味,只有机器轰鸣的声音裹着焊锡丝融化的焦糊味,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打转。林晚星握着烙铁的手有些发僵,指尖的茧子蹭过电路板边缘,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这双手,才十六岁,却已经在流水线上磨了半年,连握笔的力气都快忘了。
前几天寄回家的三百块钱,母亲王秀兰只打了个电话,没说够不够,只反复催“下个月发了工资赶紧寄五百,朝阳要订新校服,你爸的药也快断了”。林晚星当时攥着听筒,看着宿舍墙上李姐帮她贴的“省饭钱清单”,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清单上写着“早饭:红薯粥5毛,午饭:馒头+咸菜1块,晚饭:红薯粥5毛”,一个月算下来,生活费勉强能控制在六十块,可就算这样,母亲要的五百块,还是得让她把饭钱再往下压,压到连红薯粥都不敢喝两碗。
“晚星,发什么愣呢?这块板焊歪了!”旁边工位的刘芳碰了碰她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周组长过来了,赶紧改过来。”林晚星猛地回神,赶紧拿起烙铁调整焊点,鼻尖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上周预支工资被拒后,周组长虽然没说什么,可给她派的活却越来越多,别人焊十块板,她得焊十五块,晚上还总被安排加班,说是“多学多练”,可谁都知道,这是变相的刁难。
果然,周组长走过来,拿起她刚焊好的电路板,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林晚星,你这焊点怎么回事?歪歪扭扭的,客户要是退货,你赔得起吗?”林晚星的脸瞬间涨红,小声说:“组长,我……我马上改。”“改?现在改有什么用?这批货下午就要交!”周组长把电路板往工作台上一摔,声音拔高了些,“你是不是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整天想着家里那点事,还想不想干了?”
周围的工友都停下手里的活,偷偷往这边看。林晚星攥着烙铁的手越来越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是不认真,是实在太累了,晚上加班到十一点,早上五点就得起来赶工,饭都顾不上吃,有时候焊着焊着,眼睛都快闭上了。可这些话,她不敢说,只能咬着嘴唇,蹲下来捡地上的电路板。
“行了,别捡了,跟我去办公室!”周组长转身往车间外走,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林晚星跟着他,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她知道,肯定又要被骂了,说不定还会被扣工资——上个月她因为感冒请假半天,就被扣除了五十块,说是“影响生产进度”。
办公室里没开暖气,冷得像冰窖。周组长坐在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考勤表,翻到林晚星的那一页:“你看看你这考勤,这个月迟到三次,请假半天,还总出错,我没把你开除,已经够给你面子了。”林晚星低着头,手指绞着工装的衣角:“组长,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注意?你怎么注意?”周组长放下考勤表,盯着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上班就要有上班的样子,别总把家里的情绪带到工作上。你要是干不了,就趁早说,厂里有的是人想干!”
这句话像根针,猛地扎进林晚星心里。这些天被母亲催钱的焦虑、加班到深夜的疲惫、预支工资被拒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她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辞工就好了,离开这个总让她受气的地方,找个能安安稳稳吃饭、不用总被逼迫的活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压了下去。她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三十块钱——这是周组长上次给的,她还没舍得花;又想起行李箱最底层的存折,那一千五百块是她的救命钱,要是辞工后找不到工作,这点钱坐吃山空,用不了多久就会花光。而且她才十六岁,没身份证,没别的手艺,除了电子厂,还能去哪里干活?
“我……我能做好。”林晚星的声音带着点颤抖,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组长,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肯定不迟到,不请假,也不会再出错了。”
周组长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却还是没松口:“机会我给过你很多次了,是你自己不珍惜。行了,先回去干活吧,这批货要是出了问题,你这个月工资就别想拿全了。”
林晚星点点头,擦了擦眼泪,转身走出办公室。刚到车间门口,就撞见了去打水的李姐。李姐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赶紧拉着她躲到楼梯间:“晚星,是不是周组长又说你了?他是不是还提扣工资的事?”
林晚星点点头,哽咽着把办公室里的事说了一遍,连那个“辞工”的念头也没敢瞒:“李姐,我刚才真的想辞工,可我又怕……怕找不到工作,怕钱花完了,以后连饭都吃不上。”
李姐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递给她:“傻丫头,辞工哪是说走就走的事?你才进厂半年,没别的本事,现在快过年了,外面的工作更难找。周组长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也就是说说,不会真扣你全月工资的。”
“可他总刁难我,活越派越多,晚上还总让我加班。”林晚星攥着手帕,声音里满是委屈,“我每天都累得快扛不住了,我妈还总催我寄钱,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撑不下去也得撑。”李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心疼,却又很坚定,“你想想,要是辞工了,你去哪里住?去哪里挣钱?你那个存折里的钱,看着多,可要是没了收入,很快就会花光。再忍忍,等过了年,厂里说不定会涨工资,到时候你攒点钱,再慢慢想别的办法。”
林晚星低着头,没说话。李姐的话她都懂,可心里的委屈和疲惫,却像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里,周组长说“厂里有的是人想干”,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随时能被替换的零件,没一点分量。
“好了,别在这儿哭了,一会儿被周组长看见,又该说你了。”李姐拉着她往车间走,“我跟刘芳、赵倩都商量好了,以后晚上加班,我们帮你分担点活,你也能早点回去休息。饭钱不够了,我们也能帮你凑,别总自己扛着。”
林晚星点点头,跟着李姐回到车间。刘芳和赵倩早就等着她了,看见她回来,刘芳赶紧把自己刚打的红薯粥递过来:“晚星,快喝口热的,暖暖身子。我刚才跟老张说了,让他多帮你盯着点,周组长过来了就提醒你。”赵倩也从抽屉里拿出个馒头,塞到她手里:“这个你拿着,饿了就吃,别总饿着肚子干活。”
看着姐妹们递过来的粥和馒头,林晚星心里暖烘烘的。她咬了口馒头,就着热粥咽下去,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在这个冰冷的电子厂里,只有宿舍的这几个姐妹,能给她一点温暖。她想,就算再难,有她们陪着,也能再忍忍。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星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早早地就到车间,把自己的工位收拾干净,然后开始焊电路板。周组长派的活还是很多,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抱怨,只是埋头干活,遇到不懂的就问刘芳和老张,晚上加班时,刘芳和赵倩也会过来帮她焊几块板,让她能早点下班。
有天晚上,林晚星加完班回到宿舍,刚进门就看见李姐坐在她的床沿,手里拿着个布包。“晚星,你回来啦。”李姐笑着站起来,把布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件棉袄,是我去年买的,没怎么穿,你试试合不合身。冬天太冷了,你总穿那件旧工装,会冻坏的。”
林晚星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件藏蓝色的棉袄,布料摸起来很厚实。她试了试,大小刚好,穿上身瞬间就暖和了。“李姐,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林晚星赶紧脱下来,想还给李姐。
“跟我客气什么?”李姐按住她的手,把棉袄重新给她穿上,“我现在穿不着,你穿着正好。你要是总冻着,怎么好好干活?怎么攒钱?”刘芳也跟着说:“就是!李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以后你挣钱了,再给李姐买件新的不就行了?”赵倩也点头:“对,我们都是姐妹,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林晚星穿着暖和的棉袄,心里像揣了个小太阳。她知道,李姐的工资也不高,这件棉袄肯定花了她不少钱。她攥着衣角,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干活,好好攒钱,等有能力了,一定要报答这些真心对她好的人。
可没过几天,母亲王秀兰又打电话来了。这次,她的语气比上次更急:“晚星,你爸的腿越来越疼了,医生说要抓点好药,得两百多块;朝阳的校服已经订了,要交一百五十块;还有,家里的年货还没买,你这个月发了工资,能不能多寄点回来?至少寄六百块,不然这个年真的过不下去了。”
林晚星攥着听筒,心里一下子凉了——她这个月的工资才九百五,要是寄六百块回家,剩下的三百五十块,除了扣除水电费和饭钱,根本剩不下多少,更别说攒钱了。而且周组长还说过,要是这批货出了问题,还要扣她工资。
“妈,六百块太多了,我……我寄不出那么多。”林晚星的声音带着点哀求,“我这个月工资才九百五,扣除饭钱和水电费,只能寄四百块,您看行不行?”
“四百块?四百块够干什么的?”王秀兰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我看你就是不想给家里寄钱!你在城里穿得暖吃得饱,哪还记得家里的苦?我告诉你,这个月你必须寄六百块回来,不然我就去厂里找你,让你在厂里待不下去!”
母亲的话像根鞭子,狠狠抽在林晚星心上。她想起上次预支工资时,周组长说的“你越是妥协,你妈越是得寸进尺”;想起李姐说的“你得为自己想想,别把自己逼垮了”;想起自己穿着李姐给的棉袄,手里攥着姐妹们帮她凑的饭钱,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妥协了。
“妈,我真的寄不出六百块。”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声音第一次带着点坚定,“我这个月只能寄四百块,您要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我在厂里也不容易,每天加班到半夜,饭都顾不上吃,您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王秀兰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带着点哭腔:“晚星,妈也不容易啊。你爸身体不好,朝阳还小,家里的事全靠我一个人,我不指望你,指望谁啊?你就当可怜可怜妈,多寄点钱回来,行不行?”
林晚星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母亲不容易,可她也不容易啊。她咬着嘴唇,心里像被撕成了两半:“妈,我再跟工友借一百块,寄五百块回家,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多的了。您别再逼我了,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电话那头,王秀兰终于同意了:“那……那好吧,你记得早点寄。你在厂里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冻着饿着。”挂了电话,林晚星松了口气,却觉得浑身无力——她又要跟工友借钱了,上次借刘芳的三百块还没还,这次又要借,她真的不想再麻烦别人了。
“又跟你妈打电话了?”李姐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水,“是不是又催你寄钱了?”林晚星点点头,把要寄五百块、还要跟工友借钱的事说了一遍。李姐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心软了。不过你能跟你妈说‘不’,不让她寄六百块,已经进步了。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里有一百块,你先拿着,不用急着还。”
林晚星赶紧摆手:“李姐,我不能再要您的钱了,上次借您的还没还……”“跟我还客气什么?”李姐把钱塞到她手里,“我们是姐妹,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要是总跟我客气,就是不把我当姐妹了。”
刘芳和赵倩也走过来,刘芳掏出五十块:“我这里有五十,你也拿着,凑凑就够了。”赵倩也掏出五十块:“我这里也有五十,你别跟我们客气。”林晚星看着手里的钱,眼泪掉得更凶了——她何德何能,能遇到这么好的姐妹?
那天晚上,林晚星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她想起母亲的逼迫,想起周组长的刁难,想起姐妹们的好,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总靠着姐妹们的帮助过日子,不能总被母亲的要求牵着走,她得为自己找条出路,得有能力照顾自己,也能对得起姐妹们的真心。
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存折,那一千五百块钱,是她的底气。她又想起白天在车间里,老张跟她说“镇上的服装厂在招人,不用身份证,包吃包住,一个月工资七百块,就是累点”。当时她没在意,可现在,这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或许,她真的该辞工了,去服装厂试试,至少工资比这里高,还能少寄点钱回家,留着钱慢慢攒,以后说不定还能学门手艺。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辞工后的场景——去服装厂上班,虽然累,可工资高,能攒下钱;不用再看周组长的脸色,不用再被母亲逼着寄那么多钱;还能跟姐妹们保持联系,有空就回来看她们。
可一想到辞工要扣半个月工资,她又犹豫了。半个月工资四百七十五块,是她省吃俭用一个多月才能攒下来的钱,要是扣了,她这个月寄完钱,就没剩多少了。而且服装厂到底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万一不好,她连退路都没有了。
“再等等吧,等过了年再说。”林晚星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快过年了,工作不好找,等过了年,要是厂里还是这样,再辞工也不迟。”
第二天早上,林晚星醒得很早。她叠好被子,穿上李姐给的棉袄,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宿舍的地板上,映出一片亮晶晶的光。她深吸一口气,心里的犹豫和焦虑,好像被这阳光驱散了不少。
她走到车间,刚坐下,刘芳就递过来一个肉包子:“晚星,快吃,我早上特意多买了一个。今天周组长要去总厂开会,不用怕他刁难你了。”林晚星接过包子,咬了一口,肉香在嘴里散开,心里暖烘烘的。
她拿起烙铁,开始焊电路板。机器轰鸣的声音好像没那么刺耳了,焊锡丝的焦糊味也好像没那么难闻了。她一边焊,一边在心里想:再忍忍,等过了年,要是情况还没好转,就辞工去服装厂。到时候,她要挣更多的钱,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报答姐妹们的好。
中午休息时,林晚星跟李姐、刘芳、赵倩一起去食堂打饭。李姐给她夹了块肉:“多吃点,下午还有很多活要干。”刘芳笑着说:“等过了年,咱们一起去镇上逛街,给你买件新衣服。”赵倩也跟着说:“对,我还知道镇上有个卖糖炒栗子的,特别好吃,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买。”
林晚星看着姐妹们的笑脸,心里满是希望。她知道,现在的日子虽然难,可只要有姐妹们陪着,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她咬着碗里的肉,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活,好好攒钱,等过了年,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再也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下午干活的时候,林晚星格外认真。她焊的电路板,焊点越来越整齐,速度也越来越快。老张走过来看了看,笑着说:“晚星,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再练练就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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