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晨省,散得异常迅速。
各宫主位顶着各异的神色,揣着满腹翻江倒海的心思,近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还人声嘈杂的正殿,便只剩下凤位上的皇后,与伏在殿中央的那一抹秋香色身影。
空旷,让殿内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
“沙……沙……”
那轻微的刮擦声又响了起来。
皇后指尖上华丽的赤金护甲,不紧不慢地刮蹭着茶盏的釉面。
这动作毫无目的,像是在消磨时间。
也像在消磨跪在地上那个人的心神。
玉笙依旧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金砖,纹丝不动。
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凤位上投来,正在她的脊背上缓缓移动,审视,掂量,像是在估算一件货物的价值。
“剪秋,你们都下去吧。”
皇后终于开了口,声音平淡无波。
“是。”
剪秋领着殿内所有宫人,脚步轻巧地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刚刚破晓的天光。
殿内,只剩下皇后与玉笙两人。
刮擦茶盏的声音,停了。
玉笙的呼吸也随之停滞。
皇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听不出情绪,却让玉笙的后心猛地一紧。
“你手里,捏着他们什么把柄?”
这一问,直接、锐利,不留任何迂回的余地。
玉笙的身体剧烈一颤,猛地抬起头来。
她为这场会面精心准备的所有说辞、所有试探,在这一刻都成了不堪一击的笑话。
她脸上的震惊再也无法掩饰。
皇后看着她那副神情,凤眸里漾开的笑意没有半分暖意。
“你以为,本宫为何独独留下你?”
一句话,让玉笙四肢百骸都窜起一股凉气。
是啊。
她那点自作聪明,在执掌中宫的皇后面前,简直透明得可笑。
从她踏入景仁宫的那一刻起,不,或许从胡期恒倒台的消息传出的那一刻起,皇后就已经算到了她会来。
更算到了她会带来什么。
巨大的惊惧过后,是全然的决绝。
玉笙迅速收敛了所有表情,重新深深地垂下头。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颤抖,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勇。
“回娘娘的话,臣妾……知晓胡期恒府里的账册。”
“说。”
“那本账册,”玉笙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吐字异常清晰,“藏在胡期恒书房,那座紫檀木雕松鹤延年屏风的夹层里。”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竭力回忆,生怕错漏任何一个细节。
“从正面数,第三块松鳞之下,有一个黄豆大小的铜制暗扣。”
“按下去,夹层便会弹开。”
皇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
玉笙知道,这还不够。
她必须证明这份情报的价值,以及她自己的价值。
“胡期恒自以为臣妾是他养在后宅的一个玩物,听不懂朝堂风云。”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埋的怨与恨,真实到让人皮肤发麻。
“他常在书房召我弹唱,与人议事也从不避讳。他一边听着靡靡之音,一边与那些人商议着掉脑袋的勾当,觉得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乐趣。”
“他不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见的每一个人,臣妾都死死记在了心里。”
“因为臣妾知道,只有这些,才能让臣妾有朝一日,真正地活下去。”
“好。”
皇后终于吐出了这个字。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亲自走下凤座。
一步,一步,来到玉笙面前。
明黄色的凤袍裙摆,停在了玉笙的眼前。
“你很好。”
皇后伸出手,用那戴着华丽护甲的指尖,抬起了玉笙的下巴。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禁锢。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玉笙顺从地抬起头,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要落不落,那份劫后余生的惊惧与感激,被她演绎得天衣无缝。
“懂得为自己找出路,才是聪明人。”
“在这宫里,也只有聪明人才能活得长久。”
皇后松开手,接过剪秋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触碰过玉笙下巴的护甲。
那动作,像是在擦拭一件沾了灰的珍宝,仔细而疏离。
她转身走回凤位,重新坐下,那份俯瞰后宫的端庄与威仪,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玉笙重重叩首,额头再次贴上冰凉的金砖。
“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妾愿为娘娘牛马,万死不辞!”
“牛马就不必了。”
皇后淡淡地道,“你只要安分守己,做好你玉答应的本分,就是对本宫最大的忠心。”
她看向一旁的剪秋,神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剪秋。”
“奴婢在。”
皇后的声音压低了些许,话音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意。
“传话给乌雅家,就说本宫库里缺了一件要紧的东西,让他的人,即刻去胡大人府上‘取’回来。”
她加重了那个“取”字。
“记住,要快,要干净。”
“赶在皇上的人查抄之前。”
剪秋躬身应道:“奴婢明白。”
玉笙伏在地上,听着这轻描淡写的几句对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
乌雅氏!
皇后竟直接动用了自己的母族!
她清楚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将一把最锋利的刀,亲手递到了皇后的手中。
而这把刀,即将掀起一场足以动摇朝堂的血雨腥风。
她不再是棋子了。
她成了皇后手上,那把递出去的刀。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玉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砸在胸腔里。
她感到一阵战栗。
那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将命运攥回自己手中的……兴奋。
****
消息传回翊坤宫时,殿内连一丝风声都消失了。
所有的宫人都成了木雕泥塑,屏着呼吸,一动不动。
空气沉重得能把人的骨头压断。
华妃端坐在妆台前,背脊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镜中的女人,依旧是那般艳丽无双,可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内里碎裂,化成了齑粉。
周宁海跪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将朝堂上的旨意磕磕巴巴地复述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针,扎进华妃的耳朵里。
“……降为,杭州将军……”
这五个字入耳。
华妃放在梳妆台上的手,缓缓攥紧了那支刚要戴上的羊脂玉簪。
“咔嚓!”
一声极轻的脆响。
那支温润无暇,价值连城的玉簪,被她硬生生在掌心捏断。
颂芝心口一抽,惊呼卡在喉咙里,被华妃镜中投来的一道视线,死死钉在了原地。
玉簪尖锐的断口,毫不留情地刺破了她的掌心。
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一滴。
两滴。
在名贵的紫檀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黏腻的、刺目的红。
她没有痛觉。
输了。
哥哥也输了。
川陕总督,封疆大吏,镇抚西北的赫赫权柄,没了。
就这么没了。
换来一个有名无实的杭州将军。
杭州……
那处温柔富贵乡,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冢。
皇上,他要将哥哥这头纵横沙场的猛虎,活活溺死在那片烟雨江南里!
兵权,年家的一切,就这么被皇上……被那个女人,轻飘飘地拔了。
一个名字,一张脸,在她脑中轰然炸开。
甄嬛。
就是甄嬛!
是那个女人在养心殿,用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念了哥哥的折子!
是她用那张最会蛊惑人心的嘴,把一个无心的笔误,说成了弥天大罪!
是她夺走了皇上的恩宠,现在,还要来毁了她的家!
“呵……”
华妃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低笑。
那笑声起初很轻,像是哽咽,随即越来越大,变得尖利,癫狂,在空旷死寂的宫殿里来回冲撞,听得一众宫人五脏六腑都在发冷。
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命令。
“传曹贵人。”
“是。”
曹贵人进来的时候,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里,脚步踩在金砖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一进殿,就看到了华妃掌心的血,和桌上那片诡异的红。
“娘娘……”
话音未落,华妃猛地起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腕骨生生捏碎。
“本宫要她死!”
华妃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钉在曹贵人脸上。
“不!”
“本宫要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先死!”
曹贵人吓得脸色惨白,嘴唇都在抖:“娘娘,您……您息怒!莞嫔如今正得盛宠,又怀着龙裔,那碎玉轩围得跟铁桶似的,我们……我们动不了她啊!”
“动不了?”
华妃一把将她甩开,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无用的废物。
“本宫就是要她在最得意的时候,也尝尝从云端掉进泥里的滋味!”
她猛地凑到曹贵人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句句都淬着寒毒。
“你去,想办法去弄些城外时疫病人用过的东西。”
曹贵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下毒?那是蠢货才干的事。”
华妃的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毫无美感,只剩狰狞。
“本宫要她病!要她腹中的孽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带走!”
“找个机会,让那些脏东西,沾到她常用的茶具、衣物上。”
“手脚放干净点,就说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手脚不干净,谁也查不出来!”
她的眼中闪动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快意。
“到时候,她腹中胎儿保不住,太医只会说是时运不济,是她自己福薄!”
“皇上还得心疼她身子弱呢!”
“这……这万万不可啊娘娘!这太冒险了!”曹贵人声音都在发颤,“万一被查出来,咱们就是万劫不复!”
“富贵险中求!”
华妃猛地掐住她的下颌,长长的护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
“曹琴默,你别忘了,温宜的前程,你自己的前程,都还捏在本宫手里!”
她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抖如筛糠的曹贵人,语气忽然又变得阴柔。
“办好了,本宫扳倒了甄嬛,重获圣心,你就是头功。”
“你的温宜,将来就是本宫的女儿,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公主。”
她顿了顿,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办砸了……”
“你就等着给甄嬛母子,陪葬吧!”
****
皇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倚在铺着明黄锦缎的软枕上。
她指间那串油润的蜜蜡佛珠,被不紧不慢地捻动着。
“你是个聪明孩子。”
皇后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本宫喜欢聪明人。”
玉笙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皇后话锋陡然一转,那串佛珠的捻动也随之停下。
“只是,这宫里最不缺的,也是自作聪明的蠢货。”
一句话,让殿内刚刚缓和的空气再次冻结。
“你今日这份‘忠心’,来得太快,也太巧了。”
皇后的目光落下来,带着审度的凉意。
“快得让本宫觉得,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胡期恒倒台了?”
玉笙的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了回去,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娘娘明鉴!”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这一次,不是演的。
是冰凉刺骨的恐惧。
“臣妾……臣妾只是想活命!”
“臣妾若不抢在所有人前头,来向娘娘表忠心,只怕天亮之后,翊坤宫那位,或是宫里任何一个想踩着胡家往上爬的人,都会把臣妾当成罪臣余孽,生吞活剥了!”
她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那张艳丽的脸此刻只剩下惊惶与无助。
皇后静静地看着她,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折子戏。
许久,她唇边漾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罢了,瞧你这可怜见的。”
“剪秋”召唤剪秋进殿。
她冲着一旁的剪秋递了个眼色。
“扶玉答应起来,赐座。再把我那盒新进的玫瑰酥取来,给她定定神。”
“是。”
剪秋上前,将玉笙扶到一旁的绣墩上。
玫瑰酥很快被捧了上来,精致的白瓷碟里,粉色的糕点做得小巧玲珑。
玉笙捧着碟子,指尖的颤抖还没能完全停下。
她知道,这一关,她赌赢了。
可下一关,马上就来。
皇后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那副模样,像一只受惊后正在努力平复的猫儿。
皇后的语气温和下来。
“皇上那里,你需用心伺候着。只是要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心里要有一杆秤。”
“臣妾明白,凡事以娘娘和皇上的心意为先。”玉笙立刻应道。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殿外忽然传来太监高亢尖锐的唱和声,撕裂了殿内的平静。
“皇上驾到——”
“啪嗒。”
玉笙手中的白瓷碟失手滑落,在光洁的金砖上摔得粉碎。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瞧你这点出息。”
皇后嗔怪了一句,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悦,反而施施然站起身,亲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玉笙也赶紧跟着跪下,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没想到,皇上会来。
更没想到,会是现在!
穿着明黄常服的皇帝,在一片“恭请圣安”声中踏入殿内,他身上还带着处置完棘手政务后的松快与威势。
“都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兴致很好,他径直走到皇后身边,扶了她一把。
“今日怎么这么清静?”
“臣妾打发她们都回去了。”皇后温婉一笑,亲自为皇帝奉上茶,“想着和玉答应说说话。这孩子,昨夜怕是吓得不轻。”
皇帝的视线,这才落到了还跪在地上的玉笙身上。
他“哦?”了一声,那语调里带着几分审视的趣味。
“起来回话。”
“谢皇上。”
玉笙站起身,低着头,那副恭顺柔弱的姿态,与昨日在养心殿外那个艳光流转、野心勃勃的玉答应,判若两人。
皇帝打量着她,片刻之后,忽然笑了。
“是啊,前些日子朝政忙,朕也没有心思到后宫来。倒是冷落你们了。”
他这话,是对着皇后说的,眼睛却还看着玉笙。
皇后立刻接过了话头,笑意盈盈。
“皇上日理万机,是为江山社稷操劳。臣妾们在后宫,能替皇上分忧解闷,便是福气了。”
她拉过玉笙的手,那动作亲昵又自然,像是在展示一件珍宝。
“说起来,皇上也很久没听玉答应好好唱上一句了。这孩子,刚才跟臣妾说,新练了一支歌,臣妾听着极好,清雅悦耳,正适合给皇上解乏。”
玉笙能感觉到,皇后握着她的手,指尖微微用了些力。
那是在提醒她。
也是在给她支撑。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皇帝,眼圈一红,声音又轻又软。
“臣妾……臣妾也许久没见皇上了。”
那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不会显得矫揉造作,只会让人心生怜惜。
皇帝果然被她这副模样取悦了,他挑了挑眉,故意逗她。
“哦?许久未见朕,是不是连月琴都不会弹了?手生了,没力气了?”
这句玩笑话,是一道陷阱。
答是,是抱怨君恩。
答不是,是薄情寡义。
玉笙福了福身子,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些。
“回皇上的话,是啊。”
她坦然承认,反而让皇帝有些意外。
“因为许久未见皇上,臣妾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记性也差了,指法都生疏了。”
这话说得,简直是把“思君成疾”四个字,揉碎了捧到皇帝面前。
既捧了君王,又全了妃嫔的本分,还把自己那点患得患失的小女儿情态,展露无遗。
“哈哈哈!”
皇帝终于朗声大笑起来。
“你这张嘴,倒是比你的歌声还好听!”
他心情大好,转向皇后。
“皇后调教得好。比从前那个只知道描眉画眼的木头美人,有趣多了。”
这话,是当着玉笙的面,在评价她的过去。
玉笙的脸白了白,却只能垂下头,装作羞赧。
皇后掩唇一笑:“皇上谬赞了。是玉答应自己有慧根,懂得忠君事主,恪守本分。”
“忠君事主?”
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那笑意里多了些别的意味。
“好一个忠君事主。”
他重新坐下,呷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发话。
“既然皇后都说好,那朕今日,倒要听听这新曲究竟有多清雅悦耳了。”
这一句“要听听”,便是不容推拒的圣旨。
玉笙能感觉到皇后握着她的手,那温热的触感,是安抚,也是无声的命令。
她从那份短暂的慌乱中挣脱出来,重新跪下,朝着皇帝盈盈一拜。
“能为皇上解乏,是臣妾的福分。”
她的声音已经稳了下来,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怯意,反而更添了几分动人的姿态。
皇后见状,唇边笑意更深。
她松开玉笙的手,转向皇帝,语调轻快。
“皇上且稍坐,臣妾这就让人去取玉笙的月琴来。”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端起茶盏,姿态闲适地品着,似乎真的只是要听一首助兴的小曲。
很快,剪秋便亲自领着一个小太监,将一柄通体乌木、嵌着螺钿的月琴恭恭敬敬地捧了进来。
玉笙谢过恩,接过月琴。
那熟悉的冰凉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将她狂跳的心一点点抚平。
她抱着琴,在殿中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重新坐下。
殿内烛火通明,将她身上那件略显寡淡的秋香色宫装,都映出几分柔和的光晕。
她没有立刻开始弹奏,而是垂着眼帘,素白的指尖轻轻搭在琴弦上,调了调音。
几个零落的音符,在空旷的殿宇里轻轻回响,像是在酝酿一场无人知晓的心事。
皇帝的兴致被她这番郑重其事的模样勾了起来,他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她。
玉笙终于抬起头。
她的视线没有直接落在皇帝身上,而是飘向了殿外那沉沉的夜色。
那神情里,有追忆,有怅惘,还有一丝雨过天晴后的澄澈。
而后,她的指尖动了。
没有激烈的前奏,琴音如山涧清泉,叮咚流淌,带着江南水乡的温软,一点点浸润着这紫禁城中威严而沉闷的空气。
曲调是陌生的。
初时如春日细雨,带着一丝淡淡的愁绪,诉说着一个女子身不由己的飘零。
可转瞬之间,曲调又陡然一变,像是雨后初晴,云破日出!
琴音变得明快而舒展,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期盼。
那不是靡靡之音,更非闺怨之词。
那是一种破茧成蝶的坚韧,一种挣脱了泥沼,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欣悦。
她的歌声也随之响起,嗓音清亮又带着一丝独特的沙哑,像是上好的丝绸划过耳畔。
“……昨夜风雨骤,浮萍入江流。”
“前路无所依,此身非我有。”
“忽闻天恩召,惊梦上兰舟。”
“清辉照长夜,暖意入心头……”
歌词直白,却字字句句都敲在点子上!
既说了自己之前的惶恐无依,又点明了是“天恩”将她从噩梦中拯救。
那份感激与仰望,化作了每一个音符,献给殿上那个执掌生杀的男人。
皇后端坐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可那双凤眸里,却闪动着藏不住的满意。
她知道,玉笙赌对了。
这首歌,唱的不是风月情爱。
是君恩浩荡。
唱的是一个卑微的女人,对至高皇权的无限敬畏与臣服。
这才是皇帝最想听到的声音。
一曲终了,余音似有若无地在梁柱间盘桓。
玉笙抱着月琴,螓首低垂,鸦羽般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射出一小片剪影。
她一动不动,仿佛自己的魂魄,还陷在那曲调的最后一缕颤音里。
殿内,死寂。
皇帝没有说话。
他修长的指节,在身前的紫檀木小几上,一下,又一下,无声地叩击着。
那沉闷的动静,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它敲在光洁的金砖上,敲在皇后紧握的茶盏上,更敲在玉笙那颗几乎要跃出胸膛的心上。
许久,皇帝才仿佛从一场悠远的梦中醒来,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那气息里,有追忆,有怅然,还有一丝被触动心弦后的疲惫。
“好一个‘惊梦上兰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过满殿华贵的空旷。
“苏培盛。”
一直如影子般立在暗处的苏培盛,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
“奴才在。”
皇帝的目光没有移开,依旧牢牢锁着殿中那道秋香色的纤瘦身影。
他抬起手。
从腰间那条明黄的玉带上,解下了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和田白玉,质地温润,油光内敛,雕着双龙戏珠的繁复纹样,玉佩的系带边缘,甚至能看出常年摩挲的痕迹。
这是天子贴身之物。
“赏她。”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雷霆万钧还要震撼。
苏培盛也是一怔,眼底闪过一丝惊异,但立刻被滴水不漏的谄笑覆盖。他连忙躬身,用一双捧着圣旨般虔诚的手,从皇帝掌心接过了那枚玉佩。
皇后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婉笑意,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她端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收紧。
但仅仅一瞬,那笑意又重新变得滴水不漏,甚至更添了几分母仪天下的宽和。
“皇上如此厚爱,还不快叩谢圣恩?”
玉笙像是被这道恩宠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都懵了。
她怔怔地抬起头,视线触及苏培盛手中那枚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佩,眼眶骤然烧红。
她慌乱地将月琴推到一旁,以一种近乎摔倒的姿势,重重匍匐在地。
声音是碎的,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臣妾……臣妾惶恐!臣妾卑贱,万万不敢领受!”
“朕给你的,你便拿着。”
皇帝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尾音却勾起一丝玩味。
“怎么,嫌朕这块玉,配不上你那首新曲?”
“臣妾不敢!臣妾万死不敢!”
玉笙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凉坚硬的金砖,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皇上天恩浩荡,臣妾……臣妾粉身碎骨,亦无以为报!”
“行了。”
皇帝似乎不愿再看她这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又或许是被那滚烫的泪搅乱了心绪。
他站起身,龙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每一步都踩在玉笙的心跳上。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起来。”
玉笙颤抖着,撑着地面站起,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不敢让自己的任何一丝狂喜与野心,泄露在帝王的眼皮底下。
皇帝没有让苏培盛代劳。
他亲自拿过那枚玉佩,抬起玉笙的手,不容分说地,将那枚温热的玉,按进了她的掌心。
“拿着。”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在她冰凉的掌心皮肤上,重重一压。
那触感,让玉笙浑身都过电般地一颤。
“夜深了。”
皇帝收回手,声音压低了些许,目光转向皇后。
“这曲子听得朕心里发空,静不下来。”
“让她跟着去养心殿,给朕磨墨吧。”
这句话,决定了她今夜的归宿。
皇后立刻起身,脸上的贤惠与大度,堪称六宫典范。
“是,皇上说的是。这孩子能得皇上青睐,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转向玉笙,眼神亲昵,又带着主母不容置疑的威严。
“还不快跟上?用心伺候皇上,莫要失了本分。”
“是……臣妾遵旨。”
玉笙死死捏紧了掌心那枚玉佩。
那上面还残留着帝王的体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将她的过去、她的卑微、她的恐惧,全都烙成了一片虚无。
从今往后,只有这条登天之路。
她跟着皇帝明黄的身影,在苏培盛的躬身引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景仁宫。
殿外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在她滚烫的脸上。
那一点点凉,让她被巨大狂喜冲昏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从景仁宫到养心殿的路,她走过。
上一次,是匍匐着,去求一条活路。
而这一次,她脚下踩着的每一块金砖,都像是通往云端的阶梯。
步步登天。
***
紫禁城的风,从来只吹向得势的人。
玉答应这个名字,一夜之间,重新被风吹回了六宫的耳朵里。
景仁宫一曲新词,换来天子贴身玉佩,更被带回养心殿留宿至天明。
这份荣宠,几乎要将“玉答应”三个字烫出金边来。
翊坤宫内,碎裂的瓷器声响了一整夜,像一曲无人敢听的挽歌。
而春熙殿,温暖如春。
孙妙青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青珊正力道适中地为她捶着腿。
她听着小卓子将宫里的传闻学得活灵活现,指尖却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紫红的葡萄。
“皇后这一手,釜底抽薪,借尸还魂,玩得真漂亮。”
她将晶莹的果肉送入口中,甜美的汁液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年羹尧前脚倒,华妃这棵大树便摇摇欲坠。
皇后后脚就将玉答应这颗早就埋下的闲棋推到台前,精准地卡在华妃失势的权力真空期。
一刻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旁人留。
孙妙青的视线投向窗外,今日天光正好。
她笑了。
“走,咱们也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今天这出戏,可比昨天精彩多了。”
景仁宫正殿,今日的气氛堪称一绝。
一殿的女人,心思各异,却都摆出了一副风平浪静的端庄模样。
唯独翊坤宫那位,告了病。
谁都清楚,年妃娘娘这是病了,病在“失势”两个字上。
凤位上的皇后,气色红润得惊人,眼角眉梢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甚至换上了一身绣着百鸟朝凤的明黄吉服,那份华贵,是在无声地宣告着谁才是最终的赢家。
玉答应跪坐在她不远处,一身崭新的水绿色宫装,头上的珠翠不多,却件件是精品。
她低着头,那姿态恭顺到了极点,可满身被皇恩浸透的荣光,却怎么也藏不住。
殿内安静得诡异。
“华妃既然身子不适,就让她好生歇着。”
皇后终于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厚。
“剪秋,把我库里那支老人参送去翊坤宫,给华妃妹妹补补身子。”
一句话,让殿内数人心中同时冷笑。
这是嫌华妃那口气,断得还不够快。
皇后的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过,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孙妙青身上。
“慧嫔怀着双胎,最是辛苦,其实不必日日来请安。”
孙妙青抚着自己高耸的腹部,笑意温软,仿佛全然不知殿内的暗流。
“能日日见到皇后娘娘,是臣妾的福气。”
“总在宫里闷着也无趣,出来走动走动,听姐妹们说笑,臣妾这心里才敞亮。”
她话锋轻轻一转,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安陵容身上。
“说起来,还是和贵人最是用心。昨儿臣妾还见她给皇上新绣了个荷包,那双面绣的并蒂莲,真是巧夺天工。”
“臣妾想着,皇上为朝事烦忧,正需要这些雅致物件儿宽宽心。”
这话,既捧了安陵容,又是在向皇后表明,自己的人,懂得分寸,只会在细微处讨皇上欢心,绝不觊觎更大的恩宠。
安陵容立刻起身,声音柔得像水。
“慧嫔娘娘谬赞,不过是些拙劣手艺,难登大雅之堂。”
皇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和贵人有心了。”
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
那审视的,带着一丝怜悯与玩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菀嫔甄嬛的身上。
甄嬛今日穿得素净,一件月白色长裙,脂粉未施。
即便如此,那隆起的腹部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倦色,也让她成了众人视线无声的焦点。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的身上。
掂量,审视,还有幸灾乐祸。
甄嬛放在膝上的手,一寸寸收紧。
晨省散后,众人鱼贯而出。
甄嬛刻意慢了半步,走到了愉贵人沈眉庄身边。
“姐姐。”
她轻声唤道。
沈眉庄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不斜视,仿佛身边空无一人。
“姐姐,我知道你还在气我。”甄嬛快走两步,声音里透着一丝急切,“你我多年姐妹,难道你还不信我?”
沈眉庄终于停下脚步。
她侧过脸,那张向来温婉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霜。
“信?”
她重复着这个字,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我信你甄嬛,可我不信这吃人的后宫,更不信那善变无常的君心。”
“眉姐姐……”
“菀嫔娘娘。”
沈眉庄的称呼,像一把刀,瞬间划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温情。
“您如今圣眷正浓,又身怀龙裔,还是别与我这失势之人多费口舌了。”
“免得,又惹一身腥臊。”
说完,她再不看甄嬛一眼,带着采月,决然而去。
甄嬛僵在原地,秋日的风吹过,她却觉得那风是从骨头缝里刮过去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回到碎玉轩,甄嬛一言不发。
崔槿汐端着安胎药进来,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地叹了口气。
“娘娘,人心易变,不值得为此伤了龙胎。”
“我不是气她。”甄嬛的声音发涩,“我是难过。为何到了这宫里,姐妹情深,就成了一个笑话?”
“娘娘,您现在不能只想着情分了。”
崔槿汐将药碗放下,声音压得极低。
“您瞧,您怀着身孕,不能时时固宠。皇后立刻就推了玉答应,慧嫔也护着和贵人。”
“皇上的恩宠就这么多,她们多一分,您这里就少一分。”
“您若再没个自己的人在皇上身边,只怕……”
只怕这碎玉轩,很快就要冷下来了。
甄嬛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啊。
眉姐姐与她离心。
陵容……如今唯慧嫔马首是瞻,心思再难揣测。
这偌大的后宫,她竟成了孤家寡人。
“娘娘,”崔槿汐凑近一步,眼中闪着精光,“有句话,奴婢斗胆一说。”
“说。”
“碧答应……”
崔槿汐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个名字。
“与其让那些不知根底的外人得了这泼天富贵,倒不如……把这份恩宠,攥在咱们自己人手里。”
“肥水,不流外人田。”
浣碧。
甄嬛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她想起了浣碧的野心,想起了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但她更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孤立无援。
与其便宜了皇后的人,便宜了慧嫔的人,为什么不能是她的人?
哪怕是一条养不熟的狗,只要链子还攥在自己手里,那也终究是自己的狗。
她的荣辱,都系在碎玉轩的兴衰上。
这盘棋,与其等着别人落子围杀,不如自己先下一子,搅乱棋局!
巨大的不安与被背叛的痛苦过后,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浮上了甄嬛的心头。
“槿汐。”
她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一丝情绪。
“奴婢在。”
“去,把前几日内务府新送的那匹流光锦拿出来,给碧答应做身新衣。”
崔槿汐眼中迸发出狂喜。
“是!”
“还有,”甄嬛从腕上褪下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把这个也一并赏她。”
“告诉她,我身子乏,许多事都顾不上了。”
“皇上爱在御花园散心,让她得了空,多替我去看看,园子里的花草,开得还好不好。”
崔槿汐深深一福,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
“娘娘放心,碧答应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您的苦心。”
当天下午,御花园里便多了一道流光溢彩的身影。
碧答应浣碧,穿着菀嫔亲赐的新衣,戴着那支惹眼的翡翠镯子,“巧遇”了独自散心的皇帝。
她那张酷似甄嬛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泪痕,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姐姐身子重,日日只想安睡。臣妾怕她气闷,才想着来摘些新鲜桂花,回去给她做桂花糕吃……”
一番话,既是姐妹情深,更是绕着弯地替菀嫔诉说对君王的思念。
皇帝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烦闷的心绪,竟真的散了大半。
当夜,一道旨意传遍后宫。
皇上,翻了碧答应的牌子。
此后三日,天子的脚步,便在景仁宫的玉答应,延禧宫的和贵人,和碎玉轩的碧答应之间,来回流转。
一个声音酷似的伶人。
一个手巧恭顺的知己。
一个脸庞酷似的影子。
紫禁城里的旧人还没哭完,新人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唱起了新戏。
春熙殿里,孙妙青听完小卓子的最新汇报,只觉得可笑。
甄嬛啊甄嬛,你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把自己的妹妹,亲手推向了君王的床榻。
她抚着肚子,对一旁的青珊吩咐道:
“去,把小厨房新做的牛乳菱粉糕,给存菊堂的愉贵人送一碟去。”
青珊不解:“娘娘,这时候……”
孙妙青拿起一本闲书,声音淡然。
“这时候送,才最是时候。”
“告诉她,就说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怕她一个人心烦,送些甜食,解解闷。”
甄嬛和沈眉庄的决裂,才是她最好的机会。
一个失了宠、死了心的前朝重臣之女,比十个得宠的嫔妃都有用。
她看着书页,唇边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笑意。
“这宫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只有,永远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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