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随后赶来的小马守在孩子身边,自己跟着村支书的儿子往村东头走。李婆子家孤零零地杵在山坳里,一间瓦房歪斜着,院里的杂草长到半人高,几片枯黄的玉米叶挂在篱笆上,风一吹就簌簌发抖。
门口那棵小槐树歪歪扭扭的,树干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王”字,新旧叠加,有些字刻得太深,树皮都翻了起来,像一道道结痂的伤疤。
小伙子“砰砰”砸了半天门板,李婆子才慢吞吞地开了条缝。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布褂,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看见我们俩,浑浊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板起脸:“干啥?我家可没东西要赊。”
“你把扎满针的木头人埋在我家炕洞里,害我小侄子抽搐昏迷,对不对?”小伙子嗓门陡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李婆子的脸“唰”地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猛地转身就往屋里钻。我长腿一跨追了进去,就见她正慌慌张张地往炕洞里塞东西——是个红漆剥落的旧木箱,黄铜锁扣已经被撬得歪歪扭扭。
箱子敞着口,里面堆着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最底下压着一把菜刀,刀身上模糊的“李”字依稀可见,正是1975年我赊给她男人的那把。
菜刀的刀刃上沾着层薄薄的黑灰,用指尖蹭了蹭,和木头人身上的焦糊味一模一样。
“这刀你最近用过?”我捡起菜刀,刀身冰凉,还带着股没散尽的怨气。
李婆子背对着我们,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又尖又哑。
“他死得冤啊!不就是砍了棵没人要的枯树吗?凭啥关他三年?他在牢里被人踩着头骂,被棍子抽,我去送棉袄,他们连门都不让我进……”
她猛地转过身,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哭声里裹着刺骨的怨毒:“王家害他死在牢里,我就是要让他们断子绝孙!让他们也尝尝心口剜肉的滋味!”
“可孩子是无辜的!”我把布包着的木头人扔在她面前,布袋散开,插满针的小人滚了出来,“你男人当年赊这把刀时,攥着刀把跟我说,等他儿子娶媳妇那天,要用这刀斩喜肉,给你也割块最肥的,你忘了?”
李婆子盯着那把菜刀,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炕沿上,眼泪汹涌地往下掉,砸在布满灰尘的炕席上:“他说过……他说等儿子长大娶媳妇,就把这刀磨得锃亮,给我割块带筋的喜肉……可他没等到……他连儿子成年都没等到……”
我用布擦了擦菜刀上的灰,刀身上的“李”字被泪水泡得更模糊了。
“这刀沾了你的怨气,再用下去会反噬自身,”我把刀放在她面前,“把木头人上的针拔了,用干净火烧成灰,去给孩子道个歉,怨气散了,邪性自然就没了。”
李婆子愣了半天,看着跳动的灶火,又看看那把菜刀,终于慢慢点了点头。她跟着我们回了王支书家,当着老太太的面,一根一根拔出木头人身上的针,把小人扔进火盆。
火苗“腾”地窜起来,木头人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有无数细碎的哭声在燃烧,随着黑烟飘向窗外。就在火苗熄灭的瞬间,炕上昏迷的孩子突然哼唧了一声,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奶奶……我饿……”孩子的声音还有点虚弱,却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醒了!娃子醒了!”老太太一把抱住孙子,眼泪混着笑滚下来,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李婆子,叹了口气,走过去拉过她的手,“过去的事,都让它跟着烟火散了吧,咱们都是苦命人,别再互相熬着了。”
李婆子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被老太太攥着,突然又掉下泪来,这次的哭声里,少了怨毒,多了些说不清的酸楚。灶台上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那把沾过怨也藏过盼的菜刀上,竟映出了一丝淡淡的暖意。
那天晚上我歇在王支书家,院里的芦花鸡安安稳稳卧在窝棚里,不再扑棱着往屋里钻,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炕沿上,连空气都比白天清亮了许多。
后半夜时,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打开一看是李婆子,她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剥好的核桃仁,个个饱满白净。
“石师傅,谢谢你。”她头埋得很低,声音细若蚊蚋,从怀里掏出那把菜刀递过来,“这刀我不用了,你收回去吧。”
我没接,指了指村口的方向:“找块红布裹上,埋在老槐树下。槐树能吸怨气,等个三年五载,怨气散了,刀还能用,斩柴切菜都行,别浪费了。”
李婆子愣了愣,紧紧攥着刀把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月色里,竹篮里的核桃还带着山野的清甜味。
离开核桃沟时已是正午,山路上的电线杆子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电线拉得笔直,像系在山间的银线。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电灯的光,亮堂堂的,连墙角的蛛网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马跟在我身后,踩着满地的核桃叶沙沙响:“师父,你看现在多好,有电灯照亮,邪祟再凶也不敢出来作祟了。”
我望着村口那棵新栽的小槐树,风一吹,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应和又像是在叹息。
“邪祟哪在暗处,”我拍了拍背上的樟木匣子,里面的镇刀安安静静的,“邪祟在人心里头。灯再亮,照得见墙角的影子,照不亮心里的怨,那点疙瘩还得自己解开。”
樟木匣子里的镇刀这些年没再出鞘,刀柄上缠的红绳和裹刀的黑布依旧崭新,连边角都没磨毛。我知道它们在等,等下一个揣着执念的人,等下一段需要被安抚的过往。
就像这世道,看着变了,其实又没变。刀还是那把铁打的刀,人还是那些揣着念想的人,不过是换了种活法,换了种等待的方式——以前等黄河水清,等山路通电,现在等心里的怨散去,等日子过出甜味来。
山风穿过核桃林,带来成熟果实的香气,远处供销社的广播里正唱着新调子,和着电线杆上的鸟鸣,倒也和谐。我紧了紧肩上的背带,樟木匣子轻轻磕碰着后背,像是在说:路还长,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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