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在瞬间压缩。
报告厅里，老院士沉稳的讲述声、周围学生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空调运行的微弱嗡鸣……所有声音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林小夕僵在昏暗的过道上，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退潮，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大脑。
顾夜白的目光，隔着半个报告厅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着她。昏暗的光线让他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像夜空中最遥远的寒星，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明确的指向性。
他朝着身边那个空位，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得近乎优雅含蓄，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指令，重重敲打在小夕骤然失控的心跳节拍上。
去？
还是不去？
大脑疯狂发出警报，提醒她这有多么不合常理，多么引人遐想。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他身边坐下？明天A大和S大的论坛会炸成什么样？
可是她的双脚，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昏暗的角落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无力，又像是踩在心跳的鼓点上，沉重而轰鸣。她能感觉到周围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来，让她脸颊滚烫，头皮发麻。
越来越近。
她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的线条，看清他搭在平板边缘、骨节分明的手指，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在这充满旧书和尘埃味道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具有侵略性。
终于，她磨蹭到了那个座位旁。
顾夜白没有抬头看她，目光依旧落在平板的屏幕上，仿佛刚才那个示意只是她的幻觉。但他原本随意放在旁边空位上的西装外套，却不知何时被拿起，随意地搭在了自己的椅背上。
小夕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在那张空椅上坐了下来。
座椅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裙子传来，让她微微一颤。空间狭小，她的手臂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她僵硬地挺直背脊，紧紧贴着椅背，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讲台，不敢偏头看一眼旁边的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报告厅都能听见。
他为什么在这里？
那个空位真的是特意留的？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坐立难安，讲台上院士讲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忽然，旁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挲声。
小夕的眼角余光瞥见，顾夜白从平板下面，抽出了一张似乎是随手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便签纸，和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金属笔。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仿佛在认真听讲。但那只握笔的手，却开始在便签纸上，缓慢地书写起来。
小夕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是在记笔记？还是……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只移动的笔尖所吸引。
他写得很慢，字迹凌厉而优雅。写完后，他并没有立刻做什么，而是指尖微顿，似乎在思考。
几秒后，他才极其自然地将那张便签纸，往她这边，轻轻推了推。
动作自然得像是只是调整了一下便签的位置。
小夕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眼球，看向那张被推到她手边的便签。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他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
【第三点案例的数据模型，边界条件设置有误。】
下面，是他随手画的一个极其简洁的修正示意图，线条干净利落，一针见血。
小夕猛地一愣。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讲台屏幕，正在展示的ppt上，确实有一个复杂的数学模型。她之前心神不宁根本没仔细看，此刻经他提醒，才隐约觉得那个边界条件似乎确实有点问题……
他……真的只是在和她讨论讲座内容？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放松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来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学术问题上，仔细看着他的批注和图解，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鬼使神差地，她也从自己包里拿出笔，在那张便签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下了一行小小的字：【同意。是否忽略了非线性扰动因子？】
写完后，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将便签轻轻推回两人中间的位置。
顾夜白的目光从讲台收回，落在便签上新添的那行娟秀小字上。
他的视线停顿了大概两秒。
然后，小夕看到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唇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是一个几乎不存在、却能清晰感知到的认可的弧度。
他没有再写字，而是将便签收回了平板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的暖流悄然淌过小夕的心间。仿佛他们共享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思维碰撞。
讲座终于在掌声中结束。
灯光亮起，人群开始骚动，收拾东西准备离场。
小夕像是从一场迷梦中惊醒，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并不要整理的书包，脸颊烧得厉害，不敢去看身边的人。
顾夜白已经站起身，将平板夹在臂弯，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疏离，仿佛刚才那段无声的交流从未发生过。
“走吧。”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小夕愣愣地抬头：“啊？”
顾夜白已经转身，率先朝着出口走去。他的身形挺拔，在熙攘的人群中自动隔开一片无形的区域。
小夕来不及多想，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在一片好奇、探究、羡慕的目光中，低着头快步穿行。
走出报告厅，来到图书馆三楼的开放式休息区，空气才稍微流通一些。但外面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乌云压顶，闷雷滚滚，一场暴雨似乎在所难免。
不少没带伞的学生堵在出口处，议论着天气。
小夕也停下脚步，看着窗外的天色，微微蹙眉。
顾夜白站在她身侧，目光也扫过窗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夕？这么巧，你也来听讲座？”一个熟悉清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小夕回头，看见陆宇辰正笑着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我看这天要下大雨，正想说要不要给你发信息问问你在不在图书馆，需不需要送伞呢。”
他的出现像一道阳光，瞬间打破了小夕和顾夜白之间那种微妙而紧绷的氛围。
“学长……”小夕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顾夜白。
顾夜白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陆宇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周身的气压似乎瞬间降低了几度，眼神比窗外的乌云更沉。
陆宇辰似乎这才注意到小夕身边气场极强的男人，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爽朗的笑容，礼貌地点头致意：“您好。”
顾夜白并没有回应他的问候，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小夕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直接截断了陆宇辰后续所有可能的话：
“项目有个紧急修改需要确认。”
“跟我回公司一趟。”
话音落下，不仅陆宇辰愣住了，连小夕也彻底懵了。
紧急修改？现在？马上要下暴雨的时候？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对上顾夜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询问商量的意味，只有冷静的陈述和绝对的预期——她一定会跟上。
陆宇辰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看了看小夕，又看了看气场冷硬的顾夜白，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既然有工作，那就快去吧。伞你拿着？”他把手里的伞递向小夕。
“不用了学长，谢谢……”小夕慌忙拒绝，声音细弱。
顾夜白却已经迈开了步子，朝着电梯口走去，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仿佛已经笃定了结果。
小夕歉然地看了陆宇辰一眼，来不及多解释，只能快步跟上顾夜白的背影。
电梯门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小夕紧紧靠着轿厢壁，低着头，能感觉到身边人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有“紧急修改”了？明明下午开会时还好好的……
电梯直达一楼。
门一打开，外面已是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下来，在地上溅起一片水雾，能见度变得极低。
顾夜白的车就停在图书馆门口不远处。
他接过司机及时递来的伞，撑开，依旧是将伞面大幅度地倾向她这一侧，自己大半个肩膀暴露在雨幕中，护着她快步走向车子。
坐到车上，两人身上都难免沾染了些许湿气。车内空调温度适宜，却吹不散那股凝滞的冰冷。
小夕看着他被雨打湿的衬衫肩头和发梢，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委屈。
车子平稳地驶入雨幕。
一路无话。
只有雨刮器规律摆动的声音，和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小夕看着窗外被暴雨模糊的城市，心里乱成一团麻。她感觉身边的顾夜白好像生气了，可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是因为陆宇辰的出现吗？可能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顾夜白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车内的死寂：
“手伸出来。”
小夕吓了一跳，茫然地转过头看他。
顾夜白并没有看她，而是从车座的储物格里，拿出了那个她无比熟悉的、深蓝色的小铁盒——薄荷糖。
他打开盒盖，递到她面前，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压压惊。”
小夕愣愣地看着那盒糖，又看看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猛地涌上心头。
他总是这样。用最冷静的方式，做着最细微的关心。像给机器添加润滑油一样自然，却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戳中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盒子里捏起一颗白色的糖粒。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的掌心。
微凉的触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
她迅速缩回手，将糖放进嘴里。清凉的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混合着淡淡的薄荷辛辣，奇异地抚平了她些许的慌乱和委屈。
车子继续在暴雨中前行，距离学校已经越来越远。
小夕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顾先生……我们……是去公司吗？”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紧急修改需要冒这么大的雨立刻赶回去。
顾夜白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车窗外的雨声仿佛更大了。
就在小夕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雨声里，低沉得近乎沙哑：
“不是。”
小夕的心猛地一紧。
然后，她听到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用延迟发送。”
小夕的呼吸骤然屏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
他看到了！他果然看到了那封邮件！他一直记得！
顾夜白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被暴雨模糊的道路，侧脸线条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他的喉结极轻地滚动了一下。
车内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和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几秒后，他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给出了那个迟来的、石破天惊的答案：
“因为需要时间确认——”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坦诚的艰涩，
“那是否只是我一时的兴趣。”
话音落下的瞬间。
吱嘎——！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
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小夕因为惯性猛地向前冲去！
就在她的额头即将撞上前座靠背的瞬间——
一只温热的手掌更快地、稳稳地垫在了她的前额与靠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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