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得较早，正值晚场前，尚未开始售卖那些特调的酒水。她依旧选了上次那个相对僻静的卡座，点了几样精致的小食，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台上缠绵悱恻的异域情歌，一边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怔怔出神。
正当她的思绪飘向远方，想着府中琐事、女儿前程，以及颜卓那冷漠的背影时，一个修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卡座旁。
依旧是那个男子，戴着相似风格的面具，只是今日换了一身墨蓝色的长衫，更显沉稳。他绅士地弯下腰，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善意的微笑，声音温和地问道：“姑娘可是一人？”
“姑娘？”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陈氏的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她已经多少年，没被人如此称呼过了？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她压下心头的悸动，隔着面具，轻轻点了点头。
“在下可否有幸，坐在这里？”男子再次开口，语气礼貌而疏离，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陈氏本能地想要拒绝。她是人妇，是母亲，与陌生男子同坐一席，于礼不合。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遮挡一下面容，指尖却触碰到了冰凉坚硬的面具。是啊，她戴着面具呢。在这里，谁又知道她是将军府那颜夫人？她只是一个个子戴着面具、寻求片刻安宁的普通女人罢了。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诱惑，让她原本坚定的拒绝变得软弱。她甚至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仿若少女般的娇怯，轻声道：“方可（可以）。”
男子得到允许，这才在她对面的那把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令人舒适的社交空间。
他也点了一份小食，然后对侍者低声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一壶热气腾腾、散发着清雅果香的茶被端了上来。男子执起白瓷茶壶，动作优雅地斟了一杯，轻轻推到陈氏面前。他声音温柔，如同晚风拂过琴弦：“小姐，这家店的时令茶也别具匠心，选用当季花果窨制，与其他茶楼的滋味都不同，清甜润口，您尝尝看。”
氤氲的热气带着沁人心脾的果香扑面而来，模糊了陈氏眼前的视线，也似乎模糊了她心中那根名为“规矩”的准绳。她看着面前那杯澄澈透亮的茶汤，又抬眼看了看对面那双在面具下显得格外专注和温柔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忘了回应。
一曲终了，余韵未散，欢快的舞曲便紧接着响起，节奏鲜明而热烈，鼓点一下下敲在人心尖上。在这骤变的氛围里，陈氏恍然回神，仿佛从一场迷梦中被惊醒。她侧头，像寻常客人招呼小二那般，自然地点了两杯这舞场里最烈的酒，算是回敬方才男子那盏清茶的雅意。
琥珀色的液体在晶莹的杯中晃动，映着迷离的灯光。他们一杯接一杯，不知是酒意醉人，还是气氛使然，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缩短，衣袂相触，呼吸可闻。男子忽然倾身过来，温热的带着酒香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那低沉的嗓音穿透喧嚣，清晰地落入她耳中：“陈小姐，你真漂亮。”
或许是酒精在血管里灼灼燃烧的作用，陈氏只觉得被他话语触碰到的肌肤瞬间滚烫起来，连心跳都漏了一拍。她抬眸，眼神恰恰撞进对方深沉的眼底，那一瞬，视线交缠，竟如藤蔓般难舍难分，周遭鼎沸的人声、热烈的音乐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男子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陈氏只微微一顿，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微凉的手放入那宽厚的掌心，紧紧握住。
男子立刻收拢手指，牢牢牵住她，引着她穿过舞池中央那些随着节奏忘情摇摆、肢体碰撞的人群。他的背影挺拔，为她隔开拥挤，步伐坚定地朝着相对僻静的二楼走去。他们让机灵的小二引进一间空置的包间，门一合上，外界的喧闹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虽仍能听见那震动的节奏，却已遥远了许多。
包间内陈设雅致，一张软榻，一方小桌。他们在榻边坐下，空气似乎忽然变得粘稠而静谧。男子侧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那枚精致的面具上，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试探，欲要触碰那遮掩真容的障碍。
陈氏却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脸上的面具，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同时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那力道不大，却带着明确的拒绝。男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有意拉开的距离，动作一顿，从善如流地往后退开些许，声音里含着一丝克制的歉意：“是在下冒犯了。”
他起身走到桌旁，执起白瓷茶壶，为她斟了一杯清茶，水声潺潺，缓和了略显紧绷的气氛。陈氏也顺势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走到桌旁坐下。她接过他递来的茶杯，低头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汤未能完全压住心底的翻涌。思忖良久，她终是抬起眼，望向对面看不清神色的男子，轻声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话：“若是……面具后的我，并非梁公子所期待那般，容颜俗陋，不堪入目，公子又当如何？”
男子听闻她的话，眼中迷离的酒意似乎散去了些许，添了几分清明。然而那澄澈之下，却涌动起更为炽烈的情绪，混合着未散的酒气，竟让那双眸子显得格外深邃炙热。他那滚烫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要燎燃陈氏那颗沉寂多年、早已不再为谁跳动的心。
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抬手，伸向自己脸上面具的系绳。手指动作间，那张遮掩容貌的面具被轻轻取下，随即完整地露出了他的脸庞。
映入陈氏眼帘的，是一张极为硬朗英挺的面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下颌线条分明，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毅。鼻梁高挺如山脊，唇形薄厚适中，此刻因酒意或许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悸动，而抿成一条微扬的、带着些许野性的弧度。他的肤色是健康的蜜合色，眉骨很高，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深邃，此刻那眸中正跳跃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与灼热。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几缕不羁的黑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洒脱不羁的少年意气。
看到这张如此年轻、充满生命力又英俊得过分的脸，陈氏的心像是被最烈的火焰燎过，难以抑制地灼烧起来，那热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颤抖，整个身体都跟着滚烫，几乎要坐不住。
男子看着她怔忪的模样，唇角笑意加深，那笑容爽朗而真诚，带着年轻人才有的炽热光芒。“我欣赏的，自始至终是陈小姐你的人，”他开口，声音因酒意而略显沙哑，却字字清晰，“是你我的投契，与你交谈时的愉悦，灵魂触及的默契。这一切，又与皮囊容貌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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