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女儿问：“爹为什么总盯着娘？”
厉容殇捏碎核桃，把果肉放进烨翎琳掌心：“爹在参禅。”
她踢他小腿：“参什么禅？”他俯身咬走她唇边碎屑：“馋你。”
春日暖阳懒洋洋洒进小院。梨树开了满枝白花。风一过。
细碎花瓣就簌簌落下来。掉在石桌上。掉在棋盘上。也掉在烨翎琳未绾起长发间。
她捏着一枚黑子。蹙眉盯着棋盘上胶着局势。对面。厉容殇背靠藤椅。指尖夹着颗白子。
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发出笃笃轻响。他目光却没落在棋局上。而是越过棋盘边缘。落在她侧脸。
落在她拈着棋子微微用力泛白指尖。落在她鼻尖被阳光照出细小绒毛上。
那样目光。专注。沉静。带着经年累月也未曾消减热度。像无声流淌岩浆。表面平静。内里滚烫。
“爹。”
脆生生呼唤打破庭院宁静。扎着双丫髻小姑娘从月洞门跑进来。
红绸带随着她跑动在肩头跳跃。像两只翩跹蝴蝶。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眉眼间已有厉容殇深邃轮廓。
却继承了烨翎琳柔和唇线。此刻。她扑到厉容殇膝边。仰起小脸。乌溜溜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你为什么总盯着娘看呀？”小姑娘声音清亮。带着孩童不谙世事直白。“下棋要看棋盘呀。你看娘做什么？”
敲击桌面声音停了。
厉容殇视线终于从烨翎琳脸上移开。垂下。落在女儿充满求知欲小脸上。他没立刻回答。
而是伸手。从石桌上放着粗陶碟子里拿起一颗核桃。核桃在他掌心看着小小一个。他五指收拢。
也没见如何用力。只听轻微“喀”一声。坚硬核桃壳应声碎裂。露出里面完整饱满果肉。
他耐心地将碎壳剥掉。指尖捏着那瓣核桃肉。
然后，做了一件让小姑娘眨巴眼睛事——他将那瓣核桃肉。直接放到了对面烨翎琳摊开掌心里。
烨翎琳正凝神思考棋路。掌心忽然多了微凉带着坚果香气物体。
她一愣。下意识蜷起手指握住。抬头看向对面男人。
厉容殇已经收回手。重新靠回藤椅。目光再次落回她脸上。
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他这才回答女儿问题。声音是一贯低沉。没什么起伏。
“爹在参禅。”
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圆了。小脑袋歪了歪。更加困惑。“参禅？”
她显然听过这个词。“
参禅不是要打坐。要念经。要看着菩萨吗？”她伸出小手指了指屋内。
“咱们家没有菩萨呀。爹看着娘。也算参禅吗？”
厉容殇没说话。只是看着烨翎琳。赤色眼瞳在春日阳光下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反而像两潭沉静古井。井底却燃着不灭火焰。
烨翎琳被他看得耳根微热。捏着那颗核桃肉。吃也不是。
不吃也不是。心里啐了他一口。老不朽。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她垂下眼。避开他视线。将核桃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满口生香。
小姑娘得不到爹爹回答。转而跑到烨翎琳身边。扯着她衣袖。
“娘。爹参什么禅呀？”
烨翎琳咽下口中食物。伸手替女儿理了理跑乱发髻。眼角余光瞥见厉容殇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目光沉甸甸落在她身上。她脸颊有些发烫。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
力道不重。带着点嗔怪意味。
“问你呢。”她声音压低。带着只有两人能懂羞恼。“参什么禅？”
厉容殇小腿被她踢中。身形纹丝不动。连嘴角弧度都没变一下。
只有那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里面流淌光芒更加深邃。
他忽然向前倾身。手臂越过棋盘上方。带着一片阴影笼罩过来。
烨翎琳下意识向后缩了缩。却见他目标并非她。而是她唇角。
他指腹带着剥过核桃淡淡涩味。轻轻擦过她唇角。那里沾着一点刚才吃核桃留下细小碎屑。
动作快得只在眨眼之间。
然后。在烨翎琳怔忡目光中。在女儿好奇注视下。
他将那抹下碎屑指尖凑到自己唇边。舌尖极快一舔。将那点碎屑卷入口中。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靠回椅背。目光锁住她瞬间涨红脸。喉结滚动了一下。
低沉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和某种意味深长缱绻。缓缓吐出两个字。
“馋你。”
参禅。馋你。
两个字音相近。意义却天差地别。
庭院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梨树。摇落更多雪白花瓣声音。纷纷扬扬。像一场无声花雨。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看爹爹。又看看脸颊绯红娘亲。
小脸上满是茫然。她似乎没太明白这两个字区别。
但又隐约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爹爹眼神好像更黑了。娘亲耳朵尖都红透了。
烨翎琳感觉脸上热度轰一下炸开。直烧到脖颈。她猛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衣袖。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这个老混蛋！越来越没分寸！在孩子面前……在孩子面前就说这种混账话！
她恨不得再踹他几脚。却又碍于女儿在场。只能狠狠瞪他一眼。可惜那眼神水光潋滟。
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反而似嗔似怒。勾得人心痒。
厉容殇接收到了她眼神。非但不恼。嘴角那抹似笑非笑弧度反而加深了些许。
他重新捏起一颗白子。目光终于落回棋盘。指尖棋子“啪”一声轻响。
落在某个关键位置。瞬间打破了棋局上僵持局面。
“该你了。”他提醒道。声音已经恢复平常。仿佛刚才那个语带双关。因为孟浪人不是他。
烨翎琳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心脏。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棋盘。然而他刚才那句“馋你”。
还有他舔去指尖碎屑动作。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搅得她心神不宁。捏着黑子手指半天落不下去。
小姑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虽然不懂。却敏锐地感觉到爹娘之间流动着一种她无法介入氛围。
她撇撇嘴。觉得有些无趣。注意力很快被地上掉落梨花花瓣吸引。蹲下去捡花瓣玩了。
阳光暖暖地照着。梨花悠悠地落着。女儿在树下嬉戏。
男人坐在对面。看似专注棋局。实则眼风时不时扫过她。带着洞悉和一丝不易察觉笑意。
烨翎琳好不容易定下神。终于将手中黑子落下。试图挽回颓势。
厉容殇几乎不假思索。又落一子。将她刚升起希望再次掐灭。
她蹙眉。咬着下唇。苦思冥想。
他不再催她。端起旁边已经微凉粗茶喝了一口。
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看她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眉尖。
看她无意识用牙齿轻咬饱满下唇。看她鬓边一缕散发垂落。随着她呼吸轻轻晃动。
他看着。安静地看着。如同过去无数个平凡午后。
参禅？
是了。
他的禅。早就不在寺庙。不在经卷。不再虚无缥缈来世。
他的禅。就在这方寸小院。在这落花棋盘边。在这个会对他瞪眼。
会偷偷踢他。会因为一句混账话就脸红半天女人身上。
七情六欲是禅。柴米油盐是禅。她眉间一蹙。唇边一笑。皆是他的禅。
馋你。
亦是禅。
最终。烨翎琳还是输了这盘棋。她有些气闷地将棋子哗啦一下推乱。“不下了！”
厉容殇没说什么。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棋盘上棋子。将黑白子一颗颗分拣开来。动作不疾不徐。
小姑娘捧着一把梨花花瓣跑过来。献宝似的举到烨翎琳面前。“娘。好看吗？”
“好看。”烨翎琳接过花瓣。心情稍微好了些。低头闻了闻。带着清淡香气。
厉容殇收拾好棋子。站起身。高大身影在阳光下投下长长影子。他将棋盘棋子拿回屋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件烨翎琳常穿那件素色外衫。
春日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阳光明媚。这会儿起了风。带着些许凉意。
他走到她身后。将外衫披在她肩上。
动作自然。如同呼吸。
烨翎琳拢了拢衣衫。上面还残留着他掌心温度。她没回头。心里那点气闷却不知不觉散了。
小姑娘在院子里跑累了。打了个小哈欠。揉着眼睛蹭到烨翎琳身边。“娘。我困了。”
烨翎琳弯腰将女儿抱起来。小姑娘搂住她脖子。脑袋靠在她肩膀上。眼皮开始打架。
厉容殇走过来。很自然地伸出手。“我来。”
他将已经有些分量女儿接过去。抱在怀里。小姑娘在他宽阔胸膛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咂咂嘴。很快睡着了。
夕阳开始西斜。将三人身影拉长。重叠在一起。
厉容殇抱着熟睡女儿。烨翎琳走在他身侧。替他拂去落在肩头梨花花瓣。
“晚上想吃什么？”她轻声问。
“随便。”他答。目光落在前方。怀中小女儿呼吸均匀绵长。
凡俗一日。便是如此。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爱恨痴狂。只有棋盘落子声。女儿稚语。梨花落下声音。可他始终落在她身上。如同参禅般目光。
以及那句混在时光里。只有他们懂得。
“馋你。”
这便是他们弑天堕佛。历经浩劫后。最终皈依的凡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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