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崇祯皇帝那辆装饰着四爪金龙的御用马车,在中央机动军团那沉默如铁的“护卫”之下,如同被送入华丽囚笼的金丝雀一般,踏上返回南京的漫长旅途时,整个大明帝国的中枢,正经历着一场静默而深刻的权力重构。
“兵谏”的余波,以一种可控的方式,在大明的高层内部激荡。以东厂提督王体乾为首的一批皇帝亲信,被迅速地、不带丝毫烟火气地“请”入了帝国最高法院的特别监狱,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由法律条文主导的、无可辩驳的公开审判。
整个国家的机器,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那条由“最高国务委员会”和顾昭思想所铺设的轨道上,继续高速而平稳地运转。
然而,几乎无人知晓,就在帝国的心脏地带进行着这场不流血的政治手术的同时,在遥远到连最详尽的《坤舆万国全图》都只标注为“未知蛮荒”的极北之地,在后金龙兴之地——建州和黑龙江流域的茫茫林海雪原深处,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两个文明之间的历史性相遇,正在悄然发生。
这是一股自西向东,席卷了整个西伯利亚的狂潮。
自恐怖的伊凡四世时代起,一个名为“俄罗斯沙皇国”的白色帝国,就开启了其近乎疯狂的向东扩张之路。他们的先锋,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他们是探险家,是强盗,是皮毛商人,也是沙皇的非正式士兵。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哥萨克。
在斯特罗加诺夫这样的商业家族的资助下,这群亡命徒,如同贪婪的狼群,追逐着紫貂、黑狐和银鼠的踪迹,一路向东。他们每到一处,便建立起一座被称为“奥斯特洛格”的简陋木质堡垒,用火与剑征服当地的土着部落,强迫他们缴纳被称为“亚萨克”的毛皮税赋。他们的动力,是对财富最原始的渴望,是对土地最贪婪的占有,以及一个虚无缥缥却又充满诱惑的传说——寻找那片“可以直接通往中国和印度的、永不结冰的温暖海洋”。
现在,这股已经奔腾了半个多世纪的冰冷浪潮,终于抵达了它宿命中的东方尽头。
一支由哥萨克首领叶罗费·帕夫洛维奇·哈巴罗夫所率领的探险队,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难跋涉之后,第一次抵达了黑龙江——这条被他们称之为“阿穆尔河”的雄伟大江的沿岸。
这里,是后金的老家,是女真人的故土,也是如今,被大明北方边防军团所设立的、最远的一个前哨站——雅克萨哨所的所在地。
哈巴罗夫用他那被冻得通红的、粗糙的手掌,抹去胡子上凝结的冰霜。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蓝色眼睛,正透过茂密的白桦林缝隙,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贪婪和极度警惕的复杂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座矗立在江边高地上的建筑。
那是一座木质的堡垒。
但这座堡垒,和他一路上建立或见过的所有“奥斯特洛格”都截然不同。
它太规整了。所有的木材,都是用锯子切割过的、标准统一的巨大原木,严丝合缝地垒砌在一起,构成了坚固的墙体。堡垒的四周,并非简单的壕沟,而是一圈由削尖的木桩和一种带着尖刺的、他从未见过的铁丝所构成的障碍物。在堡垒的四个角,甚至还建有凸出的、可以提供交叉火力的角楼。
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堡垒中央那根高高的旗杆上,正迎着凛冽的寒风、猎猎作响的旗帜。那是一面巨大的、黑色的旗帜,旗帜的中央,绣着一头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金色猛虎。
那头猛虎的姿态,充满了力量与威严,仿佛随时都会从旗帜上扑下来,将一切入侵者撕成碎片。
根据他沿途从达斡尔人口中逼问出的情报,这里应该是一个富饶的部族聚居地,可以为他的队伍提供急需的补给和大量的毛皮。他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如同以往一般,一群穿着兽皮、拿着弓箭和长矛的野蛮人。他只需要用他那几十支火绳枪,放几轮排枪,就能轻易地让他们跪地求饶。
但他看到的,却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一群穿着统一的、厚重的深绿色冬装的士兵,正在堡垒前的空地上进行操练。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动作划一,口令清晰。每个人都戴着一种样式奇特的钢盔,手里拿着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通体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步枪。那种枪,没有火绳,结构看起来远比他手中这些需要用火种点燃的“老古董”要精巧得多。
这绝对不是什么土着部落!
就连那堡垒的烟囱里,飘出的都不是寻常烧木头的黑烟,而是混合着一股浓郁肉香的白色炊烟。哈巴罗夫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他和他的手下,已经吃了半个月的冻鱼干和草根了。
“头儿,这些是什么人?鞑靼人吗?”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凑过来,紧张地问道,“他们的武器看起来……很不好惹。”
哈巴罗夫没有回答,他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中的贪婪,逐渐被一种名为“谨慎”的情绪所取代。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狼,他能嗅到危险的气味。眼前的这群人,和他之前征服过的任何一个部落,都不一样。
与此同时,在雅克萨哨所的了望角楼上,哨所的指挥官,北方边防军团前哨营一连三排排长,张臣中尉,正举着一具“天津光学厂”生产的单筒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森林边缘那群不速之客。
张臣,是西山讲武堂第二期毕业生,他的毕业论文,就是《论极寒环境下,小规模部队的后勤保障与防御工事构筑》。眼前的这座雅克萨哨所,就是他论文的完美实践。
哨所不仅有坚固的防御工事,温暖的木屋里,甚至还安装了与镇江要塞同款的简易水暖系统。地窖里,储备着足够整个排吃上三个月的土豆、腌肉、脱水蔬菜和压缩饼干。这些,全都是拜顾公所推行的那套现代后勤体系所赐。
在望远镜清晰的视野里,那群“客人”的形象,一览无余。
“高鼻深目,白皮红毛,胡子像干草一样杂乱,”张臣一边观察,一边对身边的记录员口述着,“穿着各式各样的动物毛皮,看起来不像是统一的军队。武器……很杂乱,大部分是火绳枪,我看不到刺刀,还有一些人拿着斧头和长刀。队形……毫无队形可言,更像是一群猎人或者强盗。”
他放下了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虽然对方人高马大,看起来十分彪悍,但在他这个受过系统化现代军事教育的军官眼中,这群人,就是一群武装平民。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组织纪律,都与自己麾下这个装备了最新式“启明二式”燧发枪、每个班都配有一挺手摇式“格林”机枪的加强排,存在着代差。
“排长,要不要先给他们来一炮?”一名年轻的士兵,兴奋地摩拳擦掌,指着角楼上那门专门用来发射霰弹的六磅小炮。
“胡闹!”张臣立刻呵斥道,“忘了《边境接触准则》了吗?顾公有令,凡在边境地区,遭遇任何未知的、非敌对武装团体,第一准则,不是开火,而是查明身份,进行交涉,予以警告!这是军令!”
他沉思了片刻,下达了命令。
“去,把巴图找来。让他打着白旗,带上两袋盐和一桶最好的‘烧刀子’烈酒,去问问那些红毛怪,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很快,一名同样身穿明军军装,但面孔具有明显蒙古特征的士兵,举着一面巨大的白旗,带着两名护卫,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哨所,向着森林边缘走去。
这名叫做巴图的士兵,他的部落曾经在蒙古草原上游牧,会说几种不同的蒙古方言和通古斯语,是哨所里最好的翻译。
一场充满了紧张与未知的交流,在冰天雪地中展开。
通过巴图那磕磕绊绊的、混杂着蒙古语和肢体语言的翻译,双方艰难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哈巴罗夫声称,他们是奉一位“遥远的、伟大的白色沙皇”的命令,前来“探查无主之地”的探险家。
而张臣通过巴图传达的回复,则简单、清晰、且不容置疑。
“请转告你们的首领,这里,以及你们脚下所站立的这片土地,连同这条大江,都是伟大的大明帝国不可分割的神圣领土!顾昭护国首相的仁慈,光照万里。我们欢迎一切和平的商人前来贸易,但绝不允许任何未经许可的武装人员,闯入帝国的疆界!你们的行为,已经被记录在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
为了表示“友好”,巴图将带来的食盐和烈酒,作为“礼物”送给了对方。
哈巴罗夫的哥萨克们,在尝到那纯净的白盐和一口就能点燃喉咙的烈酒后,发出了野兽般的欢呼。而哈巴罗夫本人,在接过那桶烈酒,感受到那惊人的纯度和烈度之后,他看着那座纪律森严的堡垒,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失了。
能生产出如此精良的盐和酒的势力,绝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
作为回礼,他将自己此行最珍贵的一张战利品——一张毛色油亮、没有任何瑕疵的极品紫貂皮,交给了巴图。
这次不流血的“交流”,以一种奇特的和平方式,落下了帷幕。哈巴罗夫带着他的队伍,警惕而迅速地消失在了茫茫林海之中,但他的脑海里,已经深深地刻下了那面飘扬的黑色猛虎旗。
几天后,一份加急的报告,连同那张珍贵的紫貂皮,以及一张由张臣亲手绘制的、惟妙惟肖的哥萨克人画像,被送出了雅克萨哨所。
这份报告,经过层层转递,越过冰封的辽河,通过北方军团的电报网络,最终,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南京,摆在了最高国务委员会那张巨大的会议桌上。
刚刚处理完皇帝“还都”事宜的孙元化和陆臻等人,看着这份来自极北之地的、闻所未闻的报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报告中,张臣用他那在讲武堂学到的、精准而客观的笔触,详细描述了那群“白皮红毛”的相貌、武器和组织形式,并附上了自己的判断:“其人彪悍,其心贪婪,其志不小……虽武器落后,然其扩张之势,犹如蝗虫过境,百年之后,或为我大明北疆之大患!”
这短短的几句话,如同一道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让会议室里的所有高层,都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们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北方,在蒙古草原和茫茫雪原的更北方,存在着另一个正在崛起的、同样具有强大侵略性的白色帝国。
世界的地图,在他们的脑海中,被前所未有地撑开了。他们知道,未来的大明,所要面对的,将不再仅仅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和东边的大海。
喜欢挽天倾:我为大明续三百年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挽天倾:我为大明续三百年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