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虽暂告段落，但初为人父的宋少轩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他望着怀中稚子，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这条命，不再是一个人的事了。在这乱世，灾祸往往不期而至，他必须懂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他只能开始布局。先是修书一封，恳请齐二爷代为在津门租界物色一处僻静宅院，将梦玲暂且安置，待平安生产后再做长远打算。
同时，他坚持让关馨怡搬回大宅，毕竟茶馆后罩房毫无防护，而家中尚有护运队的几名壮丁和几条步枪，总算多一分保障。
几个年幼的丫头也被他一一安排妥当：到了学龄的，送进基督教会创办的圣玛丽女子学校寄宿读书；年纪尚小的，则托付给周家启照管，白日去私塾，下学后跟着学戏，夜里就宿在前院的倒座房。他正为这些家事奔波，林公子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两人在茶馆一照面，只一个眼神，宋少轩便会意，将他引至后院。
“这儿还没修缮完？”林公子环视四周，开口问道。
“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好配，地板墙面却得大动，电话也得换新的。”宋少轩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火气，“没忍住，昨天又去揍了他一顿。茶馆修得憋屈，心里这口气不顺。”
他自嘲地笑了笑，“本以为能坦然处之，得饶人处且饶人。真落到自己头上，才发现没那么洒脱。”
“哈哈哈！”林公子闻言捧腹，“这世上哪有什么宠辱不惊的人？无非是实力不济时的权宜之计。张广说得对，这口气，只有撒出去，心里才顺当。”
“得了，”宋少轩无奈摆手，“赶紧说正事吧。你总不会专程来笑话我的？”
“自然不是。”林公子敛去笑容，正色道，“民国元年，老牌外交官砚裔先生得知黄河水患，民不聊生，遂向奥国商行贷款，兴办水利，共募集了六百万大洋。”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有何问题？”宋少轩瞥了他一眼问道。
“问题是，”林公子背着手，声音压低，“今年欧战爆发，砚裔先生暂停驻奥公使职务回国述职，恰逢黄河再发汛情。他亲往视察，却发现那六百万，一分一厘都未曾用于水利。巨款，不翼而飞了。”
“什么？”宋少轩心头一震，“钱去了哪里？莫非是北洋政府……”
“北洋倒还不至于此。砚裔先生自前清便是驻奥公使，已任职十余年。此事，根子在前朝。”
林公子摸了摸鼻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但蹊跷的是，他如今想查，却查不下去了。上头，有人拦着。”
“我被你说糊涂了，”宋少轩眉头紧锁，“既是前朝的旧案，为何如今查不下去？”
“倘若……前朝经手的官员，如今依然在位，并且官越做越大，权可遮天了呢？”林公子冷笑一声，目光锐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幸好我的人马都已就位，获悉此事后暗中查探，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手下都是些什么人？这都能查到？”宋少轩闻言手指微微收紧，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事不难查。”林公子指尖漫不经心的摸了摸鼻子，“一条线理顺了，能沾着银子、又能压下这事的，就那么几个。”
“那查出来是谁？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宋少轩往前倾了倾身，眼底满是急切。
“呵呵，财政部的王大人。”林公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话音落地时，眼中已淬了层寒光，“他本是度支部的官员，盘根错节的关系早扎透了。后来正巧在直隶总督府管着对洋人的一应事务。当初那笔款子到的时候，水患早平了。他瞧着满清气数尽了，干脆跟着造了反，转脸就成了新朝的“钱袋子”管家。”
“这么大一笔银子，难道还能藏得严丝合缝？迟早要露马脚。”宋少轩皱着眉，难以相信他有这么大本事。
“露不露马脚，得看他藏在哪。”林公子冷笑一声，话锋一转，“他现在还有个身份——汇理银行副总裁。那银行虽是法兰西人说了算，但要替他捂着这点钱，易如反掌。”
宋少轩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王大人平日里挥霍无度，今后还敢暗通东瀛做汉奸，原来根子在这儿。那些摆阔的银钱，全是这么来的赃款。
“他早年在东瀛待过，当年一起回来的，如今个个都是实权人物。”林公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里添了几分嘲讽，“顺天大理院的总检察长，就是他在东瀛时结交的好友。你说，真有人要查他，拦不拦得住？”
“照你这么说，是把底都摸清了。”宋少轩沉了沉气，话里带着几分试探，“那你跟我说这些，是想检举他？”他心里门儿清，这事儿难如登天。
王大人根基太深，何况如今大帅一门心思要维稳、等着登基做皇帝，绝不会为这点事节外生枝，惹得百姓对新政府不满。
“检举？我扳不倒他。”林公子眼中忽然迸出亮得惊人的光，像是早已谋定了一切，“不义之财，不如拿来做点正事，我想劫了他！”
“他收到风声，说法兰西那边局势吃紧，日子很不好过。那守财奴生怕这一大笔银子因为战乱被他们一口吞了。”林公子语气笃定，“所以不出三天，他必定会押着现银离开金库，全部转进花旗银行。”
“你……你这不开玩笑吗！”宋少轩几乎要骂出声来，说了半天全是虚的，“赶紧回去歇着吧。汇理在东交民巷34号，花旗就在隔壁36号。出门走两步就到，这你怎么劫？”
“哈哈哈，”林公子笑得意味深长，“你想想，要是换做你是那位副总裁，你会从自家银行取出巨款，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两步，直接存进隔壁银行吗？”
“这……”宋少轩一时语塞。和太聪明的人说话确实费神，这一绕又把自个儿绕进去了。他到现在还是没摸清林公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他会把现银兑成黄金和外汇，体积就小多了。出了银行直接上车，在城里绕上一圈，中途换辆车，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回来存钱。”林公子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扬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这，就是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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