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米吉多顿从窑火旁长大,睁开眼时,四周便立满了的陶土。
抬头仰望,它们轮廓高大,好像在诉说某种宿命。
父亲死后,他继承了父亲的匠奴身份。
从此,奥米吉多顿的世界只剩下永无止境的劳作。
破晓时分,皮鞭会抽打在他的脊背,催他起身;深夜里,当火苗在窑炉中熄灭,他仍要蜷缩在角落休憩。
他是不知疲倦的工具,每天皮鞭会强迫他捏制陶罐,稍有迟缓,就会被克扣口粮。
指甲缝里嵌满泥浆,灼烧的痛感早已麻木。每当他完成一件作品,换来的不是赞赏,而是更重的任务。
龙血奴隶主常常恶狠狠地咒骂:“废物!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窑灰吗?”
作坊里堆积如山的陶器,每一件都沾满了他的血泪,也堆满了他暗无天日的时间。因为战争,他的任务更加重了,听说一个叫托马斯的法师在与巨龙老爷打仗。
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奥米吉多顿在搬运陶器时滑倒,陶器摔得粉碎。龙血奴隶主勃然大怒,抄起烧红的铁钳,在他的后背烙下,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
那一刻,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就像被自己亲手捏制的陶土紧紧束缚,无法呼吸。
奥米吉多顿决然离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
他走了多少不知多少日夜,他看到了海,他向着海边蹒跚走去。海风拂过伤口,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即便前路未知,但只要能逃离那座囚禁他的作坊,就还有希望。
一位渔夫收留了他,教给他谋生的技能,但大部分渔获还要上交给本地的龙血领主。
在渔夫的教导下,他在怒涛中稳住船身,在风暴里收网。他终于挣脱了陶土的束缚,在无垠的海上找到了自由,虽然自己的收获在上交后仅仅够填饱肚子。
为了满足龙血领主贪得无厌的胃口,收留自己的渔夫累死了,在一个夜晚,只有自己陪着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只是从窑炉逃到另一个窑炉。
一日,奥米吉多顿泊船靠岸,抬眼间望见山巅上伫立着一位观星者,那人身影仿佛凝固于天地之间,仰面承接漫天星斗垂落的清辉。
奥米吉多顿的心被攫住,他预感到了,或许这位观星者那里有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弃舟登岸,向那孤峰攀去。
峰顶寒凉刺骨,观星者纹丝不动,只将目光投向深不可测的夜空。
【你看见了吗?】观星者声音缥缈,【未来,会有一颗异乡的星辰降落,他的家乡非常有趣。】
【老师没有成功,我也不会成功,他会吗?】
奥米吉多顿听不懂,海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背狰狞的烙铁疤痕,奥米吉多顿向他叩首。
“法师大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
观星者低头看着他:【我的老师或许知道,你要加入我们吗。】
观星者抬手划过夜空,他过去的轨迹在观星者指尖重组。
【奴隶主用皮鞭让你成为制陶工具,生活将你驯成收网的傀儡,迫不得已,都是迫不得已,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师弟这样想,我以前也这样想,但我的老师不会这样想。】
他的掌心浮现出金黄色的火焰,灼烧着虚无。
【预言者说命运不可违,掌权者说秩序不可破,可若连质疑的勇气都没有,与陶土傀儡何异?】
火焰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我毕生所求,便是追随老师撕开这层谎言,让所有被压迫者看见:自由,从不是恩赐,而是抗争的结果。】
“那您,就是我的老师,请允许我追随您。”
【呵呵,你就叫我卡萨斯吧。】
【奥米吉多顿·筑眼。】
从此,卑微的匠奴之子、渔夫学徒跟随他,学习他,在丘陵,在荒野,在平原。
他们驱逐了巨龙,建起了国度,又被国度驱逐,变成没有家的弃子。
他们找到了新的地方,又建起了城市,收拢了流民,在放逐的废土呵护文明的火光。
直到有一天,他不在了。
筑眼猛然从梦中惊醒,额角沁出的冷汗慢慢滑落,月光照在他的身上。
他颤抖着双手捂住脸庞,指缝间渗出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星色法袍上。
“老师……”
————
“莱德大师,您今天这是?”
魔法历史编纂局的大厅满是墨水气息。
贝蒂抱着一摞文件,轻快地走向莱德大师的办公室,心里盘算着今天要请教几个关于古代灵魂契约的问题。
最近大师似乎心情不错,也许今天能多聊几句。
推开门,贝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莱德大师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这背影有些奇怪。
让贝蒂心惊的是,大师今天竟然穿了一件纯黑色兜帽长袍,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那袍子质地厚重,给人一种过于刻意的死寂感,与她印象中莱德大师身上那种内敛的黑暗魔力截然不同。
“莱德大师,您今天这是?”
贝蒂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那个裹在黑袍里的人影应了一声,声音低沉。
“文件放桌上。”
贝蒂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小心地将今日的工作日程表放在办公桌上。
“大师,这是今天的安排。上午需要您审阅关于结界变迁的历史。呃,媞卡大人昨天又批注说缺乏实证,想象力过剩。”贝蒂一边汇报,一边偷偷打量莱德大师。
黑袍人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点头。
他拿起日程表,那动作有些奇怪,不像莱德大师惯有的流畅。
她不敢细看,连忙低下头。
“还有,筑眼大师临走前交代,城主府那边让我们尽快提交工作简报。”贝蒂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冒汗。
空气里的违和感越来越重了啊。
大师今天太安静了,没有吐槽筑眼大师,没有抱怨媞卡大人,甚至连一句“又要写废话文学了我的魔法之魂简直在哭泣口牙”都没说。
莱德大师不会被黑魔法反噬了吧,还是被远古灵魂夺舍了?
黑袍人依旧沉默,只是翻动着日程表。
贝蒂甚至觉得能听到某种齿轮咬合的声音。
她用力甩甩头,把这念头驱散。
就在贝蒂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时。
开口了。
“贝蒂,你是不是觉得今天的我很奇怪。”
贝蒂悚然一惊,急忙摇头。但想到到大师是黑法师,感受情绪的魔法宗师,她又勉强点点头。
大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贝蒂,你对灵魂之道很感兴趣,对吧?”
贝蒂一愣,没想到大师会突然问这个,连忙点头:“是,是的!我一直觉得灵魂是魔法最深邃的领域!”
“嗯。”黑袍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吟,似乎在思考,又像是在启动某种装置。
“灵魂之道确实深邃,但也危险。就像购买不能说出书名的黑暗精灵小册子,把书藏在家里某个角落,稍有不慎,被父母亲戚发现,便会万劫不复。不,比这还要危险一万倍!”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阴森感。
贝蒂屏住了呼吸,虽然莱德大师又在说些让人很想吐槽的话,但她感觉上司今天状态真的真的真的很不对劲。
“你看,”黑袍人缓缓抬起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动作僵硬地指向自己。
“这就是探索灵魂之道,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
贝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代价?”
向前微微倾身,兜帽的阴影更深了。
“为了理解灵魂的转移与嫁接,为了触及那禁忌的领域,我的血肉之躯已经成为了实验的祭品。”
贝蒂的眼睛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袍身影。
“现在这袍子下面的,”黑袍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非人的冰冷。
“不再是脆弱的人类血肉,而是承接我灵魂的钢铁尸身。”
“血肉苦弱,灵魂永恒。”
“我已经变成一具铁尸傀儡了,贝蒂。”
贝蒂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铁尸傀儡!大师为了研究灵魂之道,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怪物!
眼前的黑袍人,那僵硬的动作,那奇怪的声音,那宽大袍子下可能隐藏的亵渎躯壳。
所有的不对劲瞬间找到了一个最恐怖、最亵渎生命的解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浑身发冷。
看着贝蒂吓得魂飞魄散、小脸煞白、连文件都拿不稳的样子,黑袍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再也憋不住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不再是那奇怪的摩擦声,而是贝蒂无比熟悉的,属于莱德大师本人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大笑。
笑声中,黑袍人一把掀开了兜帽。
露出的,正是我那张得意忘形的帅脸,我甚至还因为笑得太用力挤出了几滴水。
“吓到了吧?小丫头!”我一边擦着眼角笑出的水,一边指着呆若木鸡的贝蒂。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把黑法师和灵魂学想得那么浪漫美好!还前沿、还根源?哈哈哈哈!”
贝蒂的大脑彻底宕机了,足足愣了好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
被耍了!!!
巨大的惊吓瞬间变为羞恼和委屈,贝蒂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她又气又急,指着我:“莱德大师!您!您太过分了!我、我……”
她气得直跺脚,弯腰捡起散落的文件,用力砸在桌子上。
“我再也不信您说的任何话了!黑法师果然都是大骗子!大混蛋!”
“哎哟,生气了?”
我还在笑,但看到贝蒂真的快哭出来的样子,稍微收敛了点,只是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
“小贝蒂,我就是想让你清醒清醒,别被那些书本知识迷了眼,黑法师的路从来不是金光大道。”我脸上的笑意淡去。
“黑法师玩弄灵魂,亵渎生命,最终不是把自己变成怪物,就是被力量吞噬。这条路的尽头,只有毁灭,我可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
我伸出手,习惯性地想拍拍贝蒂的脑袋,但动作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收了回来,只是指了指门口:
“好了,别生气了,文件放下,出去干活吧。记住今天的教训,小丫头。”
贝蒂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又羞又恼,最终还是红着眼眶,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门外隐约还能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嘟囔:“吓死人了,大骗子。”
我看着关上的门,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
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刚才想拍贝蒂脑袋,此刻正搭在桌面上的手。
宽大的黑袍袖口,在我手臂自然垂落时,悄然滑落了一小截。
露出的手腕处,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一抹冰冷的的金属光泽,一闪而逝。
我迅速地将袖口拉好,将那抹异样的光泽重新掩盖在厚重的黑袍之下。
这具傀儡身体还是缺乏一些遮掩,以后尽量要与筑眼少见面了。
不然被筑眼发现我用女性傀儡身躯玩cosplay,那么我的法师生涯大概就要社会性死亡了口牙!
门外,几个路过的法师被贝蒂跑出来的动静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凑近门缝,只听到里面传来莱德大师一声低不可闻的,带着自嘲的轻语:
“不过,黑法师的归宿吗。”
“不,应该是所有疯狂施法者的归宿。有时候,玩笑未必不是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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