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富民路”返回县招待所，赵晓颖的内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澜起伏。K15路段那些细微的不协调感，以及吴建军提及旧石灰窑时闪躲的眼神，都像一根根细刺，扎在她的感知里。
这条路的“病”，绝不仅仅是表面能看到的那样简单。
晚饭后，她以整理资料为由，婉拒了吴建军陪同散步的提议，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她需要梳理思路，并设法接触下一个关键目标——长路集团。
父亲笔记和录音直指长路集团是“富民路”的承建方，也是劣质材料和资金问题的核心。胡三强这个名字，如同盘踞在清州阴影里的毒蛇，让她既憎恶又警惕。
直接去找胡三强无异于羊入虎口。她需要一个更迂回，也更安全的方式。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不稳定的招待所wi-Fi（她已用VpN加密），再次搜索长路集团的公开信息。官网做得光鲜亮丽，充斥着各种获奖证书、领导视察和慈善活动的照片。胡三强那张带着江湖气的笑脸，出现在许多合影中，身旁往往伴随着市县各级领导。
在集团架构一栏，她注意到除了胡三强这个董事长兼总经理外，还有几位副总经理。其中一位名叫“钱卫东”的副总，引起了她的注意。简介里说他主要负责项目管理和对外协调，年龄四十多岁，看起来比胡三强多了几分斯文，少了几分戾气。
或许，这是一个可能的突破口？一个具体执行事务的副总，可能比胡三强更容易接触，也或许…知道更多内情，甚至可能存在某些不满？
一个计划在她脑中成型。她不能以赵晓颖的身份去接触，但可以用“山乡视野”特约撰稿人的身份，以采访“本土优秀企业家”或“扶贫工程贡献者”的名义，尝试约见这位钱副总。即使被拒绝，也能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如果成功，或许能获得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她立刻联系了吴建军，表达了希望能采访长路集团高层的想法，希望能为“扶贫道路带来的山乡巨变”这个主题，增加来自建设方的视角。
吴建军在电话那头显得有些为难：“赵记者，长路集团…是我们县的明星企业，胡总他们平时比较忙，恐怕…”
“不需要胡总亲自出面，”赵晓颖赶紧说，“我看他们有位钱卫东副总，主要负责项目管理的，如果能采访到他，了解一些‘富民路’建设背后的故事，就非常好了。”
听到不是直接找胡三强，吴建军似乎松了口气：“钱副总啊…我试试看吧，我有个远房表弟在长路集团办公室打杂，我托他问问看。”
“太好了，麻烦吴老师了。”
挂断电话，赵晓颖耐心等待。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尝试，成功率并不高。但令她有些意外的是，不到一个小时，吴建军就回电了，语气带着点兴奋：
“赵记者，联系上了！钱副总听说您是省城来的记者，很感兴趣，说明天上午十点，他可以在集团办公室接受您的简短采访！”
这么顺利？赵晓颖心里反而升起一丝疑虑。是对方毫无防备，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但事已至此，她没有退缩的理由。
“太好了，谢谢吴老师！那我们明天准时过去。”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赵晓颖在吴建军的陪同下，来到了长路集团总部。集团大楼位于河阳县新城区的边缘，是一栋崭新的五层玻璃幕墙建筑，气派非凡，与周围相对低矮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无声地彰显着其主人的财力和地位。
走进宽敞明亮、装修奢华的大堂，前台核实了预约后，一名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秘书将他们引到了二楼的一间会客室。
会客室里，一个穿着poLo衫、身材微胖、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正是钱卫东。他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显富态，脸上挂着商人惯有的、略显圆滑的笑容。
“欢迎欢迎！省城来的赵记者，吴老板，欢迎来到长路集团！”钱卫东热情地起身相迎，与赵晓颖和吴建军握手，手势有力，“我们长路集团一直非常重视媒体朋友，特别是像赵记者这样来自省城大媒体的朋友。”
“钱总太客气了，打扰您了。”赵晓颖保持着职业的微笑，暗中观察着对方。钱卫东的笑容很标准，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疲惫。
双方落座，秘书端上茶水。
“赵记者这次来，是想了解我们长路集团哪方面的情况呢？”钱卫东开门见山，语气爽快。
“钱总，我这次来河县，主要是想做一个关于‘扶贫道路如何改变山乡面貌’的专题。‘富民路’作为标志性工程，成果有目共睹。所以很想听听作为建设方的你们，在项目建设过程中，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和体会？”赵晓颖抛出早已准备好的问题，语气诚恳，不露丝毫破绽。
钱卫东闻言，脸上笑容更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从集团如何响应政府号召，如何克服艰苦的施工条件，如何保证工程质量和进度，到道路通车后如何带动沿线经济发展…言辞之间，充满了自我标榜和对市县领导支持的感激，完全是一套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官方说辞。
赵晓颖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引导着话题：“听起来确实克服了很多困难。我听说有些路段地质条件比较复杂，比如K15到K18那段，施工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棘手的问题？”
当提到K15桩号时，赵晓颖敏锐地捕捉到，钱卫东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哦，那段啊，”钱卫东放下茶杯，语气依旧轻松，“山区修路，地质复杂是常态。我们集团有专业的技术团队，都做了充分的勘察和加固处理，完全符合设计规范，不存在任何问题。”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直接将话题堵死。
“那是自然，长路集团的实力我们有目共睹。”赵晓颖话锋一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来的时候，听说这附近有个废弃的石灰窑，好像还有点历史，不知道钱总了解吗？”
这个问题似乎更加敏感。钱卫东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推了推眼镜：“石灰窑？不太清楚。我们集团业务主要围绕路桥建设，对那些废弃的设施不关注。”他看了一眼手表，露出抱歉的表情，“哎呀，赵记者，不好意思，我十点半还有个重要的会议，你看今天是不是就先到这里？”
他在回避！无论是K15路段还是石灰窑，都触及了他的敏感神经。
赵晓颖知道不能再问下去，适可而止才能避免打草惊蛇。她顺势起身：“好的，非常感谢钱总在百忙之中接受采访，您的介绍让我们对‘富民路’和长路集团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不客气，应该的。”钱卫东也站起身，恢复了些许热情，“希望赵记者的报道能如实反映我们长路集团为地方发展所做的努力。以后常联系！”
握手道别时，钱卫东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赵记者看起来这么年轻能干，不知道之前在省报主要负责哪个口线？说不定我和你们报社其他领导还认识呢。”
来了！试探终于来了！
赵晓颖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依旧从容：“我主要负责文化和民生板块，这次算是跨界尝试，还请钱总多指教。”她含糊地应对过去，没有透露任何具体信息。
钱卫东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让秘书送客。
离开长路集团气派的大楼，坐回吴建军的皮卡里，赵晓颖才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刚才看似平静的交谈，实则暗流涌动，每一句都可能藏着陷阱。
“怎么样，赵记者，有收获吗？”吴建军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很有收获，钱总介绍得很详细。”赵晓颖敷衍道，目光却透过后视镜，看着那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玻璃大楼，心中寒意更甚。
这次初涉，她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但却获得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第一，长路集团对外戒备森严，尤其是对K15路段和石灰窑相关话题极其敏感。 第二，钱卫东此人，看似圆滑，实则谨慎，而且似乎对省城的媒体抱有某种异样的“兴趣”。 第三，对方已经对她这个“省城记者”的身份产生了初步的怀疑。
皮卡驶离长路集团，汇入街道。赵晓颖没有注意到，在集团大楼某个楼层的窗帘后面，钱卫东正拿着手机，低声汇报着： “胡总，人刚走…是个女的，叫赵晓，自称省报的，问的问题有点意思，提到了K15和石灰窑…我已经派人去核实她的身份了…嗯，明白，我会盯紧…”
初涉虎穴，虽未得虎子，却已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腥风与隐藏在笑容下的獠牙。赵晓颖知道，与长路集团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暴露在了对方的视野之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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