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在河谷一处相对平坦开阔的河滩上停了下来。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连绵的雪山顶峰染成瑰丽的金红色,与下方河谷的幽暗形成鲜明对比。浑浊的河水轰鸣着奔流不息,带着刺骨的寒意。
吐蕃人们熟练地卸下驮畜身上的货物,用毛毡和木杆迅速搭起简易的帐篷,又捡来干枯的河滩灌木,升起几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高原夜晚迅速降临的寒气,也带来了温暖与一丝人间烟火气。
林生被安排在靠近边缘的一处小火堆旁。一个沉默寡言的吐蕃汉子递给他一小碗浓稠的、漂浮着油花的酥油茶和一块风干的牦牛肉干。他再次道谢,捧着温热的木碗,小口啜饮着那咸香滚烫的茶汤,感受着热量随着液体流遍四肢百骸,冻得僵硬的肢体终于慢慢复苏。
他悄悄观察着这支商队。人们彼此之间话语不多,但动作默契,各司其职。女人们忙着用石臼捣碎青稞,准备晚餐;男人们则检查着货物和牲畜,或在营地外围巡视。他们的歌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宁静。只有那领头牦牛脖子上的铜铃,偶尔被风带动,发出零星清脆的声响。
而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位老喇嘛。
他独自坐在营地中央最大那堆篝火旁,身下垫着一张完整的牦牛皮。他并没有参与任何劳作,只是闭目盘坐,手中的转经筒以一种恒定的、不急不缓的速度旋转着,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诵念着低沉而晦涩的经文。那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呼啸的山风、奔腾的河水声交织在一起,非但不显突兀,反而让这片荒蛮的河谷,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与肃穆。
篝火跳跃的光影映在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古老寺庙中沉寂的雕像。
林生能感觉到,当老喇嘛诵经时,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暖而祥和的力量。这股力量拂过他的身体,他手腕上那焦黑的印记,传来的不再是刺痛或冰冷的牵引感,而是一种……被安抚、被隔绝的平静感。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温和的屏障,暂时阻隔了那来自星空深处的“饥饿”注视。
这发现让林生心中震撼不已。这老喇嘛的诵经声,竟然能影响“道噬”的标记?
他体内的情蛊,在这祥和的气息中,也显得异常安静,不再传来任何冰冷的悸动。怀中的“斩孽”断剑和幽蓝骨戒,更是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老喇嘛诵经的声音微微一顿,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古井般的眸子,越过跳跃的火焰,再次精准地落在了林生身上。
林生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老喇嘛并没有说话,只是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林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的吐蕃人,最终还是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老喇嘛面前,学着对方的样子,盘膝坐在了篝火对面。
近距离看,老喇嘛的面容更加苍老,皮肤如同风干的橘皮,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得吓人,里面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慈悲,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
“年轻的汉家行者,”老喇嘛开口了,依旧是那带着浓重口音却清晰的汉语,“你的身上,缠绕着不祥的阴影,来自……很远的地方。”
林生心脏猛地一跳,对方果然看出来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黑水村?茅山?道噬?落花洞?这一切太过光怪陆离,说出来对方会信吗?
老喇嘛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念珠,目光落在林生手腕那刻意用衣袖遮掩、却依旧露出一角的焦痕上。
“那是‘空’之烙印。”老喇嘛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是‘嘉噶’(藏语,可理解为魔、障碍)在你灵魂上留下的印记。它们自‘本无’中来,追逐‘存在’之痕,尤喜……如你这般,身负古老传承‘光’痕的魂魄。”
“嘉噶”?“空之烙印”?“存在之痕”?“光痕”?
老喇嘛用的词语与中原道门、苗疆蛊术截然不同,但林生却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说的“嘉噶”,就是“道噬”!他说的“光痕”,就是指修道者凝聚的道魂!
“上师……您……您知道如何祛除它吗?”林生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
老喇嘛缓缓摇头,动作带着千钧般的沉重。“烙印已深,与魂相合。强行祛除,如同试图舀干大海,非但不能成功,反而会惊动沉睡的‘嘉噶’本尊,招致即刻的毁灭。”
又是同样的答案。林生眼神黯淡下去。
“但是,”老喇嘛话锋一转,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酥油灯,“‘嘉噶’所噬,是‘我执’之痕,是‘分别’之念,是‘贪嗔痴’凝聚的‘存在’之光。若能熄灭内心妄念,安住于‘本来面目’,无挂无碍,无我无人,则‘光痕’自隐,‘存在’自淡。‘嘉噶’虽在,亦如盲人视物,不见其形。”
这番话,与落花洞中那僧人虚影所言,何其相似!只是用词不同,核心却一致——降伏其心,淡化自我。
“上师,我……我该如何做?”林生急切地问。理论他懂了,可具体该如何修行?
老喇嘛看着他焦急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慈悲的笑意。“急,便是妄念。你从东方来,满身尘劳,心识如同被狂风卷动的经幡,如何能见本性?”
他伸出手,从身旁一个皮质口袋里,抓出一小把粗糙的、暗青色的糌粑粉,递给林生。
“今夜,便从静坐开始吧。跟随我的声音,调匀你的呼吸,放下你的思虑。不去想过去,不担忧未来,只感知此刻——火的温暖,风的流动,身体的存在,以及……‘嘉噶’烙印带来的感觉本身。不抗拒,不追随,只是知晓。”
林生接过那带着谷物清香的糌粑粉,有些茫然。
老喇嘛不再多言,重新闭上眼睛,手中的转经筒再次开始匀速转动,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诵经声,如同温暖的溪流,缓缓流淌开来。
这一次,林生仔细去听。那经文他依旧听不懂,但那声音的节奏,那每个音节中蕴含的奇特振动,仿佛带着一种安抚灵魂的力量。他学着老喇嘛的样子,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感觉上。
起初,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黑水村的惨状、七叔公的血书、青萝夫人决绝的眼神、落花洞内的恐怖、手腕印记的悸动……各种画面和情绪不断涌现,让他心烦意乱。
但老喇嘛的诵经声,如同定海神针,持续不断地传入他耳中,抚平着他激荡的心绪。他强迫自己不去评判这些念头,只是看着它们来,看着它们去。
渐渐地,在诵经声和篝火的温暖中,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身体的疲惫感涌了上来,思绪的潮水慢慢退去。他感觉到手腕上的焦痕依旧存在,但那冰冷的牵引感,在诵经声的包裹下,似乎真的被隔绝了,变成了一种单纯的、中性的“存在”。
他并没有领悟到什么高深的道理,也没有感觉到什么神通法力。只是在这一刻,在这片荒凉高原的河谷中,在陌生的吐蕃商队和神秘老喇嘛的环绕下,他获得了一种久违的、短暂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停了。
林生缓缓睁开眼,发现篝火依旧在燃烧,老喇嘛依旧闭目静坐,仿佛从未动过。而他自己,竟在刚才的静坐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片刻,醒来后精神竟好了许多。
老喇嘛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林生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回到自己的小火堆旁。他看着跳跃的火焰,回味着刚才那奇特的宁静。这老喇嘛的方法,似乎真的有点用?
他摸了摸怀中的“斩孽”断剑,依旧沉寂。又感受了一下手腕的焦痕,那被隔绝的平静感还在。
或许,西行之路,真的能找到对抗“道噬”的方法?不仅仅是力量上的对抗,更是心境上的超越?
他看着营地中央那如同磐石般的老喇嘛,心中第一次对这片陌生的土地和其上的修行方式,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期待。
夜色渐深,星河横贯天际,璀璨冰冷。
而在远离营地火光的一处阴影里,那只翅膀带伤的鬼面蜮,正将口器刺入一株耐寒植物的根茎,汲取着汁液,猩红的复眼,依旧死死盯着营地中林生的方向,微微颤动着,将信息传递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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