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远峥被“请”进保密局内部招待所顶层那套最宽敞、也最隔绝的套房,时已近子时。窗外正对一片荒芜的庭院,高大的围墙将市声隔绝,唯有凄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毯上投下稀疏的格子。他没有开启主灯,仅拧亮了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中,指尖夹着的雪茄红光明暗交替,恰如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
门外走廊传来极轻微却训练有素的脚步声,那是看守,亦是监视。两层交替巡逻。徐远峥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毛人凤的谨慎,或者说多疑,从未让他“失望”过。
他起身,看似随意地踱至窗边,目光扫过楼下庭院中如雕塑般挺立的岗哨,随后抬起手,极其自然地调整了一下窗边老式留声机的唱针位置,唱臂轻轻移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做完这个动作,他回到沙发坐下,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皆与他无关。
约莫一炷香后,套房里间书房靠墙的书架突然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几乎被地毯吸收殆尽。书架如舞台幕布般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一个身着深蓝色工装、身形瘦削、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如鬼魅般闪出,动作轻盈利落,未带起一丝风声。
那人走到徐远峥面前,摘下帽子,露出一张平凡无奇、丢入人海便再难辨认的脸,唯有双目精光内敛,透着与外表不符的沉稳与锐利。他微微躬身,低声道:“将军,‘夜枭’报到。外面已安排妥当,绝对安全。”
徐远峥未睁眼,只是将雪茄在烟灰缸边缘轻轻磕了磕:“说。”
“白景明已转移到‘安全屋’,伤势稳定,但情绪抵触,什么也不肯说。”代号“夜枭”的男子语速平稳,“他坚持要见您,称有戴局长临终前的口信,必须亲口告知。”
徐远峥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暴涨:“临终口信?”他沉吟片刻,语气转冷,“‘青砖’的身份,确认了吗?”
“白景明是‘青砖’的可能性高达八成。但他女儿白若兰似乎并不完全知情,更像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用以接近和试探郑耀先。”
“棋子?”徐远峥冷哼一声,“毛人凤手下,哪有单纯的棋子。继续盯紧白若兰,她是一把钥匙,或许能打开不止一把锁。”他顿了顿,问道,“郑耀先和刘铭章那边,有何动静?”
“郑耀先回到办公室后,一直未离开,似乎在研究那个烟盒。我们的人尝试监听,但他的办公室反窃听措施严密,只能确认他频繁使用内部电话,内容无法获取。刘铭章则一直在电讯处地下机房,苏晓晚回去后与他在一起,似乎在加紧分析那组与美军频率相似的信号。”“夜枭”汇报得条理清晰。
徐远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那组信号源头追踪到了吗?”
“信号源极为狡猾,使用了多重跳频和伪装,最后一次出现的大致区域在城北,靠近下关码头,但无法精确定位。不过,”“夜枭”顿了顿,声音压低,“我们在破译残留信号碎片时,发现其中夹杂着一段极其短暂的、非标准加密的呼号,经比对,与三年前我们在上海与‘梅尔斯小组’(oSS在华活动小组之一)打交道时,偶然记录到的某个标识符,有七分相似。”
“美国人?”徐远峥眼中寒光闪烁,将雪茄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手伸得太长了!戴老板尸骨未寒,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换棋子了吗?”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给北平发报,用三号密码。内容:‘园丁报告,花园有外来物种侵入,意图不明,请求指示是否需要清除。另,旧花圃根基松动,需加固。’”
“是。”“夜枭”领命,却稍显迟疑,“将军,郑耀先和刘铭章,我们是否要采取进一步措施?他们似乎已有所察觉。”
徐远峥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不必。有时让聪明的鱼儿自己在水中游,反而能帮我们看清这潭水有多深,藏着多少怪物。更何况…”他语气微微一顿,“戴老板留下的这盘棋,还未到收官之时。他们二人,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有用。保护好白景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他。”
“明白。” “夜枭”不再多言,重新戴上帽子,身形一晃,便再次隐入书架后的暗门中,书架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徐远峥重新坐回沙发,拿起那个被郑耀先“缴获”又上缴的银质烟盒仿制品,真品早已被他调包,摩挲着上面冰凉的刻痕。“鸟归林,人归宗…”他低声咀嚼着这六个字,眼神复杂难辨。
与此同时,郑耀先的办公室内。
烟灰缸里的烟头又多了几个。郑耀先站在墙边悬挂的巨大南京市地图前,目光锐利如鹰,在地图上那几个被红笔圈出的地点之间来回移动:西郊看守所、旧街区、下关码头,以及保密局本部。
劫狱、美军频率、夜鹰纹身、徐远峥的烟盒、戴笠的终极密语,这些散乱的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像。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某个至关重要的连接点。
他再次拿起内部电话,直接拨通了行动处值班室:“马奎,伤怎么样?”
电话那头传来马奎有些虚弱但依旧硬朗的声音:“处长,没事,皮外伤,包扎好了。您吩咐。”
“两件事。”郑耀先语速很快,“第一,重新排查昨晚西郊看守所所有当值人员的背景,尤其是那几个殉职的,我要知道他们最近三个月接触过什么人,有无异常经济往来。第二,找绝对信得过的兄弟,便衣去下关码头附近转转,特别是那些能停靠中小型船只的私人泊位和外轮公司仓库,留意有没有生面孔,或者异常物资调动。”
“明白!我亲自带人去码头!”马奎立刻应道。
放下电话,郑耀先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将注意力引向下关码头,是他的一步试探。如果那里真的与美军信号有关,无论是徐远峥的人,还是真正的外部势力,必然会有反应。他需要搅动这潭浑水,才能让隐藏的鱼露出踪迹。
他又想起了白若兰。那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在这场巨大的阴谋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是白景明的女儿,被用来接近自己,这是否说明,白景明乃至他背后的势力,早就注意到了自己?或者说,他们想通过自己,达到什么目的?
他必须再见白若兰一面,但绝不能是现在。毛人凤和徐远峥的眼睛都盯着,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
推门进来的,是秘书室的一名普通男办事员,手里捧着一摞需要签字的日常文件。“郑处长,这些是各处送来的例行报告,需要您过目签批。”
郑耀先心中一动,表面不动声色:“放桌上吧。”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目光却敏锐地扫过那名办事员放下文件时,无意间在桌面上轻轻划过的手指。
一个极其细微的、用指甲划出的十字痕迹,出现在文件堆的旁边。
郑耀先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他与联络人“镰刀”罗中立约定的最高级别紧急警示信号之一,表示“联络点可能暴露,近期停止一切直接接触,启用备用方案,等待进一步指示”!
“镰刀”那边出事了?还是组织判断他处境极度危险,强制他进入静默状态?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色如常地拿起钢笔,开始批阅文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名办事员也如同完成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微微躬身,退出了办公室。
门关上后,郑耀先批阅文件的手微微停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联络渠道被切断,意味着他暂时成了断了线的风筝。所有的决策、所有的危机,都只能靠他自己独立判断和应对。压力如山般袭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他必须重新梳理所有的线索,找到那个能破局的关键点。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银质烟盒上…徐远峥…戴笠…终极密语…
电讯处地下机房,灯火通明。
刘铭章和苏晓晚并肩坐在监测仪前,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频谱信号。苏晓晚的眼圈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坚定,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进行着信号滤波和增强处理。
“副处长,您看这里,”苏晓晚指着屏幕上一条被分离出来的、极其微弱的信号基线,“这段背景噪音的调制方式,虽然被主信号掩盖得很好,但它的谐波特征和我之前在调试那台德国老机器时,偶然记录到的、一种用于测试超高频载波稳定性的特殊波形,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
刘铭章凑近屏幕,仔细审视着那条几乎淹没在杂乱信号中的细微波动,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超高频载波,这通常用于极远距离、或者需要极强穿透力和抗干扰能力的通讯,在当时的中国,拥有和应用这种技术的势力屈指可数!
“能反向追踪它的可能发射源吗?”刘铭章立刻问道。
“很难,”苏晓晚摇头,“信号太微弱,且似乎经过多次反射和中继,源头飘忽不定。不过,若结合郑处长提及的下关码头方向,以及美军可能的背景…”她稍作犹豫,还是开口道,“我父亲生前曾在资源委员会下属的无线电厂工作,他曾提到,抗战后期,美国人援助的一些高级通讯设备,为适应复杂环境,确实采用了类似的底层载波技术…”
刘铭章的心沉了下去。苏晓晚无意间提供的线索,似乎进一步佐证了美国势力介入的可能性。徐远峥与美国人?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晓晚,”刘铭章语气严肃地看着她,“今天你对我说的这些话,关于信号特征,关于你父亲的提及,对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起,包括赵德明处长,明白吗?”
苏晓晚迎上刘铭章凝重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副处长。我知道轻重。”
“还有,”刘铭章沉吟道,“你之前说赵德明逼你伪造数据陷害我,他具体是怎么说的?有没有提到为什么选中你?或者,有没有暗示背后还有其他人?”
苏晓晚仔细回忆着,脸上露出些许恐惧:“他说只要我照做,以后在电讯处就没人敢欺负我,还能给我调动更好的岗位。他显得很急切,说这是毛局长的意思,必须尽快落实,不能让‘有些人’再钻空子。至于其他人他没明说,但感觉他似乎也不是最终拿主意的人。”
不是最终拿主意的人?刘铭章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赵德明背后,果然还有人。是毛人凤?还是徐远峥?或者,是那股隐藏在更深处的、可能与美国势力有关的黑手?
就在这时,机房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刘铭章与苏晓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了话筒。
“喂,电讯处刘铭章。”
话筒那头,传来赵德明异常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声音:“铭章啊,还没休息啊?真是太辛苦了!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之前对你的一些误会,毛局长已经亲自过问了,完全是子虚乌有嘛!你可是我们电讯处的栋梁之材!那个关于江北共党电台的破译工作,还是要抓紧,毛局长等着要结果呢。另外,明天上午有个技术研讨会,关于引进美国最新侦听设备的,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去参加…”
刘铭章握着话筒,听着赵德明前后态度的巨大转变,心中非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警惕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信任”和“重视”,背后隐藏的,恐怕是更深的图谋和更危险的陷阱。他口中敷衍着应承下来,放下电话后,脸色却愈发凝重。
“副处长,怎么了?”苏晓晚担忧地问。
“山雨欲来。”刘铭章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缓缓吐出四个字。他知道,他和郑耀先,都已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如履薄冰,生死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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