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位气质高华、目光如炬的诰命夫人越过满堂珠翠，独独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她身上时，她知道，这或许是她挣脱泥沼、撬动命运的第一个支点。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将军府因着祖父苏擎苍的寿辰将至，府中上下忙碌起来，预备着几日后的宴客。虽非整寿，但以将军府的门第，往来宾客依旧络绎不绝，府内一派喜庆忙碌景象。
这等场合，原本与僻居一角的三房并无多大干系。柳姨娘只需在正日子露面行个礼便可，苏婉清更是如同隐形人一般，连出席正宴的资格都未必有。
然而，这一日，一位客人的到来，却意外地打破了这份“惯例”。
来的是安远侯府的太夫人，姓韩，是已故安远侯的遗孀，身有诰命，在京中女眷里颇有声望。她与将军府老夫人赵氏是年少时的手帕交，情分非同一般。更巧的是，这位韩老夫人年轻时，曾与柳姨娘的娘家——那个早已败落、无人问津的柳家——有过些许渊源，受过柳婉清外祖母一点恩惠。此事极为隐秘，连柳姨娘自己都只是幼时听母亲模糊提过一两句，几乎忘却了。
韩老夫人是个念旧情的，此次过府拜访老友，听闻柳姨娘（她记忆中恩人之女）也在府中，且过得并不如意，便特意向赵老夫人提出，想见一见故人之女。
赵老夫人虽觉意外，但碍于老友情面，也不好拒绝，便派人到三房传话，让柳姨娘带着女儿苏婉清前去一见。
消息传到三房小院时，柳姨娘又惊又喜，更多的却是惶恐不安。她已多年未曾在这等贵客面前露面，生怕行差踏错，丢了将军府的脸面，更怕带累了女儿。
苏婉清听闻“安远侯府太夫人”几个字，心中却是猛地一动。
安远侯府！她前世飘荡时，隐约记得这个府邸。似乎与世子夜无殇所在的王府关系有些微妙，并非齐王一党，但也算不上多么亲近，保持着一种谨慎的中立。而这位韩太夫人，以刚正不阿、眼光毒辣着称，在京城老封君里很有些影响力。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绝无仅有的、能在真正有权势的外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她立刻压下心中的激动，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柔声安抚道：“娘，别怕。韩老夫人是念着旧情才想见我们，我们只需规规矩矩行礼问安，不多言，不失礼便可。女儿会一直陪着您的。”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柳姨娘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母女二人仔细换了身最体面（尽管依旧朴素）的衣裳，柳姨娘甚至翻出了一支多年未戴的、成色普通的玉簪簪上，这才忐忑不安地前往待客的花厅。
花厅内，暖香馥郁。赵老夫人陪着韩太夫人坐在上首，两位老封君言笑晏晏。大夫人王氏、二夫人李氏等人也陪坐在下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看向柳姨娘母女的目光中，难掩一丝诧异与不易察觉的审视。
柳姨娘带着苏婉清，规规矩矩地上前行大礼：“妾身柳氏（臣女苏婉清），给老夫人（赵老夫人）、太夫人请安。”
赵老夫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韩太夫人却微微倾身，目光温和地落在柳姨娘身上，仔细端详了片刻，语气带着追忆和感慨：“快起来吧。你便是柳家的丫头？眉眼间，倒真有几分你母亲当年的影子……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啊。”
她又将目光转向一直垂首敛目、安静站在柳姨娘身侧的苏婉清，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是更深的探究：“这位便是三姑娘？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苏婉清依言，缓缓抬起头，却依旧眼睑微垂，不敢直视，姿态恭敬柔顺到了极点。
当她的面容完全展露在韩太夫人眼前时，饶是见惯了美人的韩太夫人，心中也不由得暗赞了一声：好一个绝色胚子！更难得的是，这通身的气度，沉静如水，竟无半分小门小户或是受冷落庶女常见的怯懦瑟缩之气。只是那眉宇间，似乎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年龄不符的轻愁。
“果然是好模样。”韩太夫人点了点头，语气和蔼，“今年多大了？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这些问题寻常且客套，大夫人等人并未在意。
苏婉清心中却知，这是表现的关键。她不能藏拙太过，显得愚钝上不得台面，也不能锋芒毕露，引人忌惮。
她屈膝福了一福，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带着少女的柔润，却又字字清晰：“回太夫人话，婉清今年十六了。平日在家……随母亲学习女红，偶尔也去藏书阁寻些杂书看看，打发时光。”她将“藏书阁”三个字说得极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哦？还看书？”韩太夫人似乎来了些兴趣，“都看些什么书？”
苏婉清依旧垂着眼，语气谦逊：“不过是些《地方志》、《山水杂记》之类的闲书，见识浅薄，让太夫人见笑了。”她刻意避开诗词歌赋，选择更冷门、更显“无聊”却也可能隐含“眼界”的书类。
韩太夫人眼中精光一闪。地方志？山水杂记？这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会感兴趣的东西。她不由得多看了苏婉清两眼，见她神情坦然，目光清澈，并无卖弄之色，倒像是真的喜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看这些，增长见闻，是好事。”韩太夫人微微颔首，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真正的赞赏，而非客套。她又问了苏婉清几句关于书中内容的浅显问题，苏婉清皆对答得体，引据虽不深奥，却也能看出是真正读过，并且有自己的思考，并非死记硬背。
她言辞之间，不卑不亢，既尊重长辈，又保持着少女应有的恭谨，那份沉静从容的气度，竟将一旁穿着华丽、却难掩浮躁之气的几位嫡出小姐都比了下去。
柳姨娘看着女儿应对自如，心中又是骄傲又是酸楚，眼眶微微发热。
赵老夫人和大夫人等人的脸色，则有些微妙起来。她们没想到，这个一向被她们忽视的三房庶女，竟在韩太夫人面前露了脸，还得了称赞！这简直像是在她们脸上无形地打了一巴掌。
韩太夫人与苏婉清又说了几句，便慈祥地让她们母女回去了，还赏了苏婉清一对成色不错的玉镯做见面礼。
回到三房小院，柳姨娘激动地拉着女儿的手，泪光闪烁：“清儿，今日……今日你真是给娘长脸了！韩太夫人她……她竟如此看重你！”
苏婉清看着母亲欢喜的样子，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片冷静的盘算。
她知道，今日的表现，或许能在韩太夫人心中留下一个“此女不俗”的印象，但这还远远不够。这点印象，不足以改变她在将军府的处境，更不足以对抗来自世子府的危机。
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开始。
她成功地，在一位拥有一定话语权的外人面前，展现了不同于“怯懦庶女”的另一种可能。这颗种子已经种下，将来能否发芽，长成庇佑她的大树，还未可知。
然而，今日花厅一见，如同在死水微澜的将军府内，投下了一颗石子。至少，从今往后，那些想要随意拿捏她的人，在动手之前，或许会因着今日韩太夫人那几句赞赏，而多一分顾忌。这微弱的顾忌，便是她争取来的，第一缕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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