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子白子在他指尖与她对弈间错落棋盘，那纵横十九道勾勒出的，不再是闺阁消遣，而是无声的硝烟战场。他于缜密布局与凌厉杀招间，窥见了一抹深藏于柔弱皮囊之下，令他心惊却也心折的峥嵘锋芒。
自那一席谈论后，夜无殇心中对苏婉清的观感，已悄然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那个被他一度贴上“怯懦”、“麻烦”、“别有用心”标签的庶女，竟有着那般通透的见识与沉静的智慧，这让他感到意外，也勾起了几分探究之意。
这份探究，在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化作了踏入锦瑟院的脚步。
他未让人通传，信步走入院内。正值秋高气爽，阳光透过稀疏的桂枝，在廊下洒下斑驳的光影。远远便瞧见，苏婉清独自坐在廊下的石凳上，膝上摊着一本书，正垂眸细读。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专注的侧颜，周身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这一幕，与他记忆中或哭泣、或惊慌、或沉默的她截然不同。夜无殇脚步微顿，竟有些不忍打破这片安宁。
还是苏婉清先察觉到了动静。她抬起头，见是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放下书册，起身敛衽行礼，姿态依旧恭敬柔顺，声音清浅：“妾身见过世子爷。”
“不必多礼。”夜无殇虚扶一下，目光落在石桌那本摊开的书上，竟是本《棋经十三篇》，不由挑眉，“在看这个？”
苏婉清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赧然：“闲来无事，胡乱翻看，打发时间罢了。书中道理深奥，妾身愚钝，未能领会一二。”
又是这般自谦。夜无殇如今却不会再轻易被她这表象迷惑。他目光扫过石桌，见一旁还放着棋盘棋子，心念一动，道：“纸上谈兵终是浅，不若手谈一局？”
他存了试探之心，想看看这女子，是否真如她表现的那般“愚钝”，还是内里另藏乾坤。
苏婉清似乎怔了一下，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触及他深邃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细声道：“妾身棋艺粗陋，恐……恐污了世子爷的眼。”
“无妨，消遣而已。”夜无殇自顾自地在石桌对面坐下，已将棋罐拿到了手边。
苏婉清见状，不再推辞，默默在他对面落座，姿态依旧带着几分拘谨。
猜先，夜无殇执黑先行。他并未因对方是女子而轻视，起手便是稳健的星小目布局，落子迅捷，带着久居上位的决断力。
苏婉清执白，初时落子略显迟缓，似乎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甚至带着点犹豫不决，恰如她平日表现出的怯懦。然而，十几手过后，夜无殇渐渐察觉出了不同。
她的棋风，初看绵软，善于忍让，常在边角之地与他周旋，看似被动。但她的布局却异常缜密，每一子落下，都仿佛暗藏后招，隐隐构筑起一道无形的防线。更令他惊讶的是，她偶尔在看似无关紧要处落下的一子，往往在十几手后，竟能遥相呼应，成为制约他攻势的关键。
这绝非“棋艺粗陋”之人所能为！
夜无殇收敛了最初的随意，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他开始加大攻势，试图在中腹打开局面，黑子如狼似虎，步步紧逼。
面对他凌厉的攻势，苏婉清并未慌乱。她依旧沉静，落子的速度反而稳定下来。白子在她指尖，不再一味退让，而是如同韧性十足的藤蔓，时而缠绕消耗，时而伺机反击。她的大局观极佳，并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甚至敢于主动弃子，以换取外势的广阔和后续手段的绵长。
一次，夜无殇设下圈套，故意露出破绽，诱她深入。若是一般棋手，见有利可图，多半会冒进。然而苏婉清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虚妄。她并未上当，反而在另一处他未曾留意的地方轻轻一点，顿时将他的一条大龙隐隐罩入局中，反客为主！
夜无殇心中一震！
这缜密的计算，这沉稳的心性，这敢于弃子争先的魄力……这哪里是闺阁女子能有的棋路？这分明是久经沙场、深谙谋略的将帅之风！
棋局如战场，黑白交错间，他仿佛看到了金戈铁马，看到了排兵布阵。他看到她以柔克刚的韧性，看到她暗藏机锋的敏锐，更看到了她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决断力。
这与她平日里那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吸引力。
他不得不拿出全部心神来应对。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杀机四伏，却又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最终，一局终了，竟是官子定胜负，夜无殇仅以微弱的两目半优势险胜。
看着棋盘上那错综复杂、几乎填满每一个交叉点的棋子，夜无殇久久无言。他赢了，却赢得如此艰难，甚至有种感觉，若非自己经验老道，最后关头抓住了她一个极其细微的疏漏，胜负犹未可知。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对面的女子。
苏婉清正微微蹙着眉，似在复盘方才的棋局，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其中，暂时忘却了伪装。阳光落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认真的模样，竟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她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又恢复了那惯有的、带着一丝怯意的神情，连忙低下头，声音细弱：“世子爷棋艺高超，妾身……献丑了。”
夜无殇看着她这迅速切换的姿态，心中那股探究欲更盛。他没有点破，只是淡淡道：“你的棋，很好。师从何人？”
苏婉清心中凛然，知道方才沉浸棋局，恐怕泄露了太多。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轻声道：“并无师承。只是……只是幼时母亲教过些许，后来……自己胡乱看些棋谱，胡乱下的。”
自己看棋谱，便能下到如此境界？夜无殇自是不信。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棋盘，仿佛在回味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局。
“大开大合，缜密深远。”他缓缓评价道，每一个字都敲在苏婉清的心上，“不似寻常女子。”
苏婉清指尖微颤，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沉默以对。
夜无殇看着她这副鹌鹑般的模样，再想到棋盘上那杀伐果断的白子，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愈发强烈。这个苏婉清，就像一本被尘埃覆盖的古籍，初看平凡无奇，拂去尘埃，内里却藏着惊世的篇章。
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锦瑟院。
秋风吹动他的衣袂，也吹乱了苏婉清强自镇定的心湖。
她看着世子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那盘几乎下满的棋局，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今日有些冒险了。但若不展露些许锋芒，又如何能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引起这最关键人物的注意？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一局棋，她输的是子，赢的，或许是一个撬动命运的全新可能。世子眼中那抹未曾掩饰的惊艳与探究，便是她下一步棋，最重要的落子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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