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冬的状况,如同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可能崩断。
警方加强的安保措施,像一道密不透风的铁壁,隔绝了物理上的威胁,却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心理侵蚀。那种被时刻窥视、生命悬于一线、且随时可能累及至亲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开始出现幻听。即使在绝对安静的深夜里,他也总能听到细微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窃窃私语,有时是刀疤脸阴冷的警告,有时是阿杰痛苦的呻吟,有时则是母亲凄厉的呼救。他常常会毫无征兆地从浅眠中惊醒,浑身冷汗,瞳孔放大,死死地盯着病房的某个角落,仿佛那里潜藏着无形的鬼魅。
食欲彻底消失了。送来的流食和营养餐,他往往只看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强制喂下去几口,很快又会因为神经性的胃肠痉挛而呕吐出来。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生命活力的灰败颜色。医生不得不给他加大了营养液的剂量,通过静脉来维持他最基本的生理需求。
伤口恢复得极其缓慢,低烧持续不退。主治医生私下对李明表示担忧,认为持续的高度精神紧张和营养不良,严重阻碍了身体的自我修复,甚至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并发症。“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在透支最后的元气。”医生这样总结道。
周警官的耐心疏导几乎失去了作用。陈立冬要么紧闭双眼,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要么在周警官提到“回忆”、“细节”等字眼时,情绪突然失控,像一头被困的野兽般嘶吼、挣扎,需要护士注射镇静剂才能勉强平静下来。他不再关心警方的调查进展,不再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对母亲的担忧,也变成了一种麻木的、遥远的痛苦。他仿佛主动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情感连接,蜷缩在自我构建的、充满绝望的壳里,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毁灭。
李明站在病房外,透过观察窗看着里面那个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身影,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知道,陈立冬这根关键的“线”快要断了。一旦陈立冬精神彻底崩溃,或者身体垮掉,那么之前所有的线索都可能随之付诸东流,而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犯罪网络,将继续逍遥法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明对周警官和专案组的其他成员说,“对手在用钝刀子割肉,他们在赌我们保不住他,或者他自己先放弃。”
必须打破这个僵局。必须给陈立冬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哪怕这个理由微乎其微。
这天下午,在陈立冬又一次因为噩梦惊醒、情绪低落至谷底时,李明没有带任何卷宗,也没有让周警官陪同,独自一人走进了病房。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窗边或者床尾,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离陈立冬床头不远不近的地方。这个细微的动作,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多了几分平起平坐的交谈意味。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李明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陈立冬那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巨大、却毫无神采的眼睛上。
“陈立冬,”李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绝望迷雾的力量,“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觉得一切都完了,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陈立冬的眼珠动了动,但没有聚焦,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你觉得配合我们没有意义,觉得说出来会死,不说出来也会死,甚至会连累你母亲。”李明继续平静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觉得我们保护不了你,对吗?”
陈立冬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依旧沉默。
“我承认,对手很狡猾,手段也很下作。他们躲在暗处,我们明面上的防护再严密,也很难完全杜绝这种心理上的骚扰。”李明的语气坦诚得近乎冷酷,“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你?甚至不惜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来恐吓你,逼迫你闭嘴?”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陈立冬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涣散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聚。
李明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因为他们怕你想起更多。那个黑色的皮包,阿杰接触过的那些人,酒吧里不寻常的流水……你潜意识里记住的每一个碎片,都可能成为我们找到他们核心证据、斩断他们资金链条的关键。你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陈立冬,你是一把可能捅破他们心脏的钥匙。所以他们才会不惜代价,想要毁掉你这把钥匙。”
陈立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聚焦在李明的脸上。那眼神里,有茫然,有恐惧,但似乎也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微弱的光。
“我们……真的能找到……证据?”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几乎难以听清。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能思考,还能回忆,我们就有机会。”李明的目光坚定,没有丝毫闪烁,“我们已经根据你提供的线索,锁定了几个关键账户和人员,对‘迷途’酒吧老板的监控和调查也在深入。每一步都很艰难,对手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但我们确实在向前推进。”
他顿了顿,看着陈立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担心你母亲。我可以用我这身警服向你保证,我们对你母亲的保护级别已经提到最高,派去的都是经验丰富的同志,并且采取了隐蔽措施。除非对方丧心病狂到发动武装袭击,否则,你母亲的安全,目前是有保障的。”
“保证……”陈立冬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它们的分量。他知道,在这种层面的斗争中,任何“保证”都可能存在变数。但李明此刻的坦诚和直视他眼睛的坚定,与他之前接触过的任何官方人员都不同。这种直接,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安全感。
“活着,清醒地活着,本身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反击。”李明最后说道,“你每多回忆起一个细节,每多撑过一天,都是在为你自己,也为你母亲,争取多一分摆脱他们阴影的可能。放弃,很容易,闭上眼睛,一切就结束了。但那样,你就真的输了,你母亲也可能永远活在未知的恐惧里。而坚持下去,哪怕再痛苦,再绝望,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还有看到他们被绳之以法的那一天。”
李明没有再多说,他站起身,拍了拍陈立冬瘦削的、微微颤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这一次,寂静似乎与之前不同了。
陈立冬依旧躺在那里,身体依旧沉重,伤口依旧疼痛,内心的恐惧也并未消散。然而,李明的话,像一颗火种,落在了他早已冰封的心原上。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试图驱散那无边的黑暗。
“钥匙……”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命运随意摆弄的棋子,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卒子。但李明告诉他,他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打开困局,甚至刺穿敌人心脏的钥匙。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陌生的、沉重的力量感。
他想起在仓库里贴标签的那个夜晚,那种灵魂沉沦的麻木与绝望。如果那个时候就死了,或者彻底放弃了,那么他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牛马”般的劳役和最终的毁灭。但现在,他似乎看到了另一条路,一条布满荆棘、无比艰难、却可能通往光明的路。
他艰难地抬起打着点滴的手,看着苍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这双手,曾经在工地上磨出老茧,曾经在酒吧里擦拭酒杯,曾经在仓库里粘贴伪造的标签……它们沾染过汗水,也沾染过污秽。但现在,它们或许还能做点别的事情。
求生的欲望,如同石缝下挣扎的小草,在绝望的废墟中,重新探出了一丝微弱的绿意。
他依然害怕,依然恐惧那未知的威胁,依然担忧母亲的安危。但这一次,他没有让自己彻底沉溺于这种情绪。他闭上眼睛,不再去听那些可能的幻听,而是开始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在脑海中回溯“迷途”酒吧的每一个角落,阿杰的每一个表情,那些固定客人的每一处细微特征……
这个过程依然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心理上的抗拒,但他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有力量的抗争。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而冷漠的轮廓。病房内,那颗濒临熄灭的生命火种,在李明明一番近乎残酷的点拨下,终于重新蹿起了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焰。
这火焰能否燎原,尚未可知。但至少在这一刻,黑暗,未能将它完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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