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立冬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生活中,激起了持久不散的涟漪。那份源自缅北丛林和边境旅馆的、几乎被日常挣扎磨平的极致恐惧,再次如同苏醒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寝食难安。
“迷途”酒吧的霓虹招牌,在他眼中不再是慵懒的诱惑,而更像一只冰冷的、监视的眼睛。每一次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门,走进那片熟悉的喧嚣与迷离,他都感觉像是踏入了一个无形的审讯室,而潜在的审判官,就隐藏在某一个昏暗的卡座里。
他变得异常警惕。耳朵如同雷达般捕捉着入口处的每一个动静,眼神在服务间隙不由自主地扫视全场,尤其是那些光线晦暗、适合密谈的角落。他对强哥的“隐形酒单”和阿杰的调酒指令执行得更加机械,心思早已不在那点小费和提成上。他甚至开始怀疑酒吧里那些陌生的熟客,是否也和老魏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那个总是独坐角落、沉默饮酒的中年男人?那几个每周固定来、看似普通白领的年轻人?
这种无时无刻的警惕和猜疑,极大地消耗着他的精力。他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稍一用力就会断裂。夜晚的梦境也变得光怪陆离,常常是缅北雨林的逃亡与酒吧迷离的光影交织在一起,老魏那双淡漠的眼睛和刀疤王狰狞的面孔交替出现,最后往往以他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惊醒,浑身冷汗。
就在这种持续的、自我折磨的紧张中,危机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酒吧客人不多,气氛略显沉闷。陈立冬刚给一桌客人送完酒,正准备返回吧台,一个身影拦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老魏。是那天晚上与老魏同桌的其中一个男人。此人身材精干,穿着普通的 polo 衫,脸上带着一种看似随和、实则锐利的笑容。
“服务员,麻烦一下。”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立冬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行压下转身就跑的冲动,努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平稳,微微躬身:“先生,有什么需要?”
男人没有立刻点单,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那条似乎下意识承重较少的右腿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慢悠悠地说:“我老板上次来,说你们这儿有款私藏的单一麦芽,叫什么……‘沉默的高地’?还有吗?”
“沉默的高地”?
陈立冬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酒水单和强哥提过的所有酒名,根本没有这个名字!这要么是客人记错了,要么……就是一个试探!
他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老魏的试探!他们怀疑了!他们在用这种方式验证他的身份!一个普通的酒吧服务生,不可能知道根本不存在的酒,但如果他是那个从他们手中逃脱、可能知晓一些内情的“陈立冬”,在听到这个突兀的、带有某种暗示(“沉默”)的酒名时,会不会露出破绽?
电光火石之间,陈立冬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略带歉意和职业化的笑容:“先生,不好意思,您说的‘沉默的高地’,我们酒水单上好像没有。是不是记错了?或者您描述一下口味,我看看有没有类似的可以推荐?我们最近新到了一款苏格兰的……”
他语速平稳,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没有任何异常。他甚至刻意让自己的站姿显得更自然,忽略掉那条伤腿传来的细微不适。
那男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有三秒钟。那三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陈立冬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那目光剥离出来,放在放大镜下检视。他拼命控制着呼吸的频率,不让一丝颤抖泄露内心的惊涛骇浪。
终于,男人笑了笑,那笑容似乎缓和了一些,但眼底的审视并未完全散去:“哦,可能是我记错了。那就来杯麦卡伦12年吧,双份,不加冰。”
“好的,请稍等。”陈立冬暗暗松了一口气,恭敬地应下,转身走向吧台。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然黏在自己的背上,如同实质。
他将订单报给阿杰,阿杰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熟练地开始倒酒。陈立冬靠在吧台边,借着这个短暂的间隙,偷偷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平复那颗仍在疯狂擂鼓的心脏。他的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水。
送酒过去的时候,那男人没有再看他,只是接过酒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但陈立冬知道,危机远未解除。这只是一个开始。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试探”以各种形式出现。有时是那个男人,有时是另一个陌生面孔,他们会问一些关于酒吧经营、周边环境甚至本地新闻的、看似随意的问题,观察他的反应;他们会故意在他附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提到“边境”、“货运”甚至模糊地提到“旅馆”之类的词汇;有一次,他甚至感觉有人在暗中拍摄他工作的照片。
陈立冬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应对,他都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和演技。他将自己完全沉浸于“冬子”这个角色——一个有些腼腆、腿脚不太利索、为生活所迫在此打工的普通年轻人。他回答问题时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努力回忆的样子;对那些敏感词汇表现出毫不相关的麻木;甚至在感觉到被拍摄时,他故意在一个转身时“不小心”微微踉跄了一下,强化自己腿脚不便的形象。
他不再试图完全消除对方的怀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要做的,是让对方无法确认,或者,即使有所怀疑,也觉得他无足轻重,不值得立刻采取行动。他将自己在缅北诈骗园区学到的、那种在绝对恐惧下伪装麻木、降低自身威胁以求保命的求生本能,运用到了极致。
这个过程,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酷刑。恐惧不再是短暂的冲击,而变成了持续的背景音,渗透到他每一个清醒的时刻。他吃不下,睡不香,体重迅速下降,眼窝深陷,只有在那身侍者制服的包裹下,在强哥和阿杰面前,还勉强维持着表面的正常。
然而,在这极致的恐惧淬炼下,某种东西也在悄然改变。最初的惊慌失措渐渐被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冷静所取代。他意识到,单纯的害怕毫无用处,只会让他更快地暴露。他必须思考,必须计算,必须像在雨林中寻找生路一样,在这片由人心和威胁构成的暗礁中,找到那条可能存在的缝隙。
他不再被动地等待试探,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酒吧的环境,留意可能的逃生通道,甚至偷偷记下了那几个经常出现的、疑似老魏手下的人的体貌特征。他依旧恐惧,但这恐惧不再能轻易地支配他的行动,反而变成了一种促使他更加警觉、更加专注的动力。
这天打烊后,阿杰在清理吧台时,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最近,找你问路、打听事的人挺多啊。”
陈立冬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啊?有吗?可能我看起来比较好说话吧。”
阿杰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洞悉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这世道,少说话,多做事,活得长。”他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便不再开口。
陈立冬看着阿杰冷漠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阿杰可能察觉到了什么,但选择了沉默。在这片夜色迷宫中,这或许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善意。
走在回宿舍的清冷街道上,晨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陈立冬抬头望向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感觉自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身心俱疲。
老魏和他的手下像幽灵一样徘徊不去,法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母亲的医药费像无底洞般吞噬着他微薄的收入。前路依旧一片黑暗,危机四伏。
但不知为何,在经历了刚才那场无声的、关乎生死的试探与较量后,他心中那点几乎熄灭的火焰,反而微弱地、顽强地,又重新跳动了一下。
他还没有输。只要他还活着,还在思考,还在挣扎,就还没有输。这场恐惧的淬炼,将他逼到了极限,却也意外地,从他灵魂深处,锻造出了一丝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那是求生的意志,在绝望的土壤里,扭曲而顽强地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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