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棚顶下,闷热如同蒸笼。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浸湿了粗糙的、散发着酸臭味的统一制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无休止的刺痒。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廉价香烟、以及某种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绝望气息。
陈立冬坐在拥挤的长条凳上,和其他几十个同样面色惨白、眼神空洞或惊恐的“新人”一起,听着前方一个自称“刀疤王”的培训师训话。
刀疤王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划到嘴角,让他本就凶恶的面相更添几分戾气。他手里挥舞着一根教鞭,不时抽打在旁边的铁皮墙上,发出“啪”的脆响,让台下每一个昏昏欲睡或精神恍惚的人都猛地一激灵。
“都他妈给老子听好了!你们这些猪仔、废物、欠债的垃圾!”刀疤王的声音沙哑而响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和残忍,“到了这里,就别再做什么白日梦!想着回家?想着有人来救?呸!”
他啐了一口唾沫:“老子告诉你们,这里是缅北!是天堂,也是地狱!是给你们这些废物重新做人的唯一机会!只要你们乖乖听话,照着剧本演,把钱骗到手,就能吃香喝辣,就能还清你们的狗屁债务!要是不听话……”
教鞭猛地抽在一个因为极度恐惧而微微发抖的年轻人背上,那人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这就是下场!饿饭、电棍、水牢、活埋!或者干脆拆零碎了卖器官!老子这里不缺你一个两条腿的牲口!”刀疤王狞笑着,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台下每一张恐惧的脸。
陈立冬低着头,不敢与那目光对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渗入骨髓的恐惧。这里的一切都远超他的想象,赤裸裸的暴力威胁和毫无掩饰的恶意,将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彻底碾碎。他怀里那根冰冷的金属条,此刻感觉不到任何力量,只像是一根可笑的、无用的烧火棍。
“从今天起,你们过去的名字、身份、家人、朋友,全都他妈给老子忘了!你们只有一个代号!只干一件事:打电话,骗钱!”刀疤王吼道,“你们是演员!是最好的心理医生!是能钻进别人心里掏钱的魔鬼!”
厚厚的“话术手册”被分发到每个人手上。纸张粗糙,印刷模糊,散发着油墨味。陈立冬机械地接过,手指触碰到的瞬间,仿佛摸到了某种肮脏而剧毒的东西。
“都翻开!第一课!冒充公检法!”刀疤王用教鞭指着背后一块脏兮兮的白板,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潦草的要点。
“第一步,精准报出姓名、身份证号、住址!怎么来的?买的!信息比厕纸还便宜!要的就是震住那头猪!”
“第二步,语气要严厉!不容置疑!告诉他涉嫌重大刑事案件!洗钱!走私!贪污!随便编!要让他吓破胆!”
“第三步,切断他对外联系!让他下载所谓的‘安全软件’,其实就是远程操控木马!让他把所有钱转到‘安全账户’!”
“第四步,持续深度洗脑!冒充更高层级领导,一环套一环,直到把他榨干!亲戚朋友的钱也要骗过来!”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冷酷、极具操纵性。将人性的恐惧、对权威的盲从、以及对亲友的信任,利用到了极致。
陈立冬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句,胃里一阵阵抽搐。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那些素未谋面的人,是如何从最初的疑惑,到震惊,到恐惧,再到慌乱中一步步被引入陷阱,最终倾家荡产。这和他自己被网贷套牢的经历何其相似,只是更加恶毒,更加直接。
“都看懂了吗?猪脑子们!”刀疤王咆哮着,“现在,两人一组,给老子练!互相骗!骗不过的,没饭吃!”
陈立冬的“搭档”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懦弱的年轻男人,代号“蟑螂”。他颤抖着拿起旁边桌子上那种老旧的、只能拨打特定号码的网络电话,按照剧本,磕磕巴巴地开始“表演”:“你……你好,我是市检察院的王科长……你涉嫌一宗跨国洗钱案……”
陈立冬听着对方漏洞百出、充满恐惧的表演,按照剧本,他应该表现出惊慌失措。但他张着嘴,那句“啊?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没做!”的台词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蟑螂”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看着对方因为紧张而不断眨动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们都是受害者,现在却要被迫拿起刀,去伤害更多像他们一样无辜的人。
“卡!”刀疤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教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蟑螂”的胳膊上,“你他妈是没吃饭还是死了娘?有点气势!狠起来!”
接着,他又转向陈立冬,冰冷的眼睛盯着他:“还有你!你他妈的反应呢?恐惧呢?被吓傻了呢?演不出来是吧?好!今晚的饭,没了!”
陈立冬低着头,沉默地接受了惩罚。饿一顿饭的威胁,在此刻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他内心抗拒的,是成为这巨大罪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高强度、重复性的洗脑和训练。背诵各种话术剧本,学习不同口音,模仿不同年龄和身份的人说话语气,甚至研究心理学技巧。休息时间极少,稍有懈怠便是打骂和惩罚。
他目睹有人因为试图藏起家人的照片而被毒打至昏迷;目睹有人因为连续几天“业绩”为零被拖进“小黑屋”,再出来时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变得比任何人都积极“工作”;更目睹那个额头受伤的年轻人,因为高烧不退又得不到医治,像一件坏掉的工具一样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生死不明。
每一天,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些属于“人”的部分在一点点被剥离、被磨灭。愤怒和恐惧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冰冷。他学会了在挨打时蜷缩身体保护要害,学会了在培训时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学会了像其他人一样,用空洞的眼神掩饰内心的波动。
他依旧没有“业绩”。每次拿起电话,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就像毒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他无法对着电话那头可能和他父母一样年纪的老人,说出“你儿子犯事了要坐牢”这样的话;也无法对着可能和他一样为债务所困的年轻人,编织“无抵押低息贷款”的陷阱。
惩罚接踵而至。电击棍戳在腰间的剧痛,让他浑身抽搐倒地;被关进狭窄得只能站立的“铁棺材”里,在闷热和缺氧中煎熬;饭量被一减再减,饥饿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意志和体力。
怀里的那点肉干早已吃完,那根金属条是他唯一隐秘的陪伴,在无数个被恐惧和绝望淹没的深夜,他紧紧攥着它,冰冷的触感是唯一能提醒他还“活着”、还“记得”的东西。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为何而来,记得那码头夜晚的残酷和集装箱里的绝望。
但他还能坚持多久?他不知道。身体的消耗和精神的压迫几乎到达极限。
这天晚上,培训结束后,他因为“练习不认真”再次被罚清洗厕所。他拖着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身体,拿着破旧的刷子和水管,在恶臭熏天的狭窄空间里机械地劳作。
突然,他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啜泣声。他警惕地停下动作,屏息倾听。
是那个代号“蟑螂”的眼镜男。
“……妈……我对不起你……我回不去了……他们在逼我骗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
陈立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同样的痛苦,同样的挣扎,他感同身受。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趁着看守打盹的间隙,他极其轻微地敲了敲隔板。
那边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变成惊恐的抽气声。
“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我。”陈立冬用气声回答,喉咙干涩,“隔壁……洗厕所的。”
那边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判断危险性。
“……‘水牛’?”蟑螂试探着叫出陈立冬的代号。
“嗯。”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绝望的求助:“……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陈立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想了想,用最低的声音,几乎是唇语般说道:“……活下去……才有希望。”
这句话苍白无力,甚至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哪怕是一句毫无分量的安慰,也可能成为对方坚持下去的一根稻草。
就像当初那个塞进他门缝的油纸包。
那边再也没有声音传来。但陈立冬知道,他听到了。
清洗完厕所,回到拥挤肮脏、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宿舍大通铺时,他看到“蟑螂”蜷缩在角落,似乎已经睡着了,但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陈立冬在自己发霉的铺位上躺下,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宿舍里鼾声、梦呓声、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他睁着眼睛,望着铁皮屋顶缝隙里渗入的、冰冷微弱的月光。
活下去,才有希望。
希望在哪里?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不能变成“刀疤王”那样的人,不能变成一部只会骗钱的冰冷机器。哪怕只是为了那个同样在哭泣的“蟑螂”,为了记忆中那个被拖走的年轻人,为了所有在这深渊里挣扎的灵魂,他必须守住心底最后一点东西。
哪怕这一点东西,微渺如尘埃,脆弱如琉璃。
他缓缓闭上眼睛,开始无声地、一遍遍地背诵那些他极度厌恶却又不得不记下的诈骗话术。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活下去。
只有先活下去,活到足够久,才有可能等到那渺茫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希望微光。
月光照在他消瘦凹陷的脸颊上,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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