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长满芦苇和野蒿子的滩涂,如今已成了一片焦黑的疮疤。
几十座土高炉如同巨大的坟茔,歪歪斜斜地矗立着,昼夜不停地喷吐着滚滚浓烟,带着浓烈刺鼻的硫磺味和草木灰的气息,将天空染成一片污浊的铅灰色。
河滩上寸草不生,只有散落的铁块、砸烂的铁锅碎片、废弃的矿石,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冰冷诡异的光,像一具具锈蚀的骸骨,诉说着荒唐时代的罪孽。
姬忠楜被分派去砸矿石。他机械地挥动沉重的铁锤,将大块的、不知从哪个山头拉来的、含铁量极低的杂色石头砸成拳头大小。
虎口早已震裂,渗出的血黏在冰冷的锤柄上,又被新的血覆盖,结成一层暗红的痂,像一条蜿蜒的蚯蚓,爬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
汗水和着脸上的煤灰、石粉,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却连抬手擦一擦的力气都吝啬,仿佛每一个动作都会耗尽他最后的生命力。
一声呼唤自身后传来,带着喘息。
是忠远。他同样灰头土脸,瘦弱的身板扛着一大捆刚从远处仅存的杂树林里砍下的、还带着湿气的树枝,脚步踉跄地走过来,把柴火卸在炉子旁。
树枝上的露水渗进他的衣襟,在灰扑扑的衣服上晕开深色的斑点。
嫂子……还好?孩子呢?
他抹了把汗,露出被煤灰衬得更显苍白的脸,像是从灰烬中开出的一朵苍白的花。
姬忠楜停下手里的锤子,喘着粗气,点点头:
生了……小子。叫永海。
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喜气,仿佛被炼钢场的浓烟熏得麻木了。
永海……好名字!忠远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小姬庄方向。
那树……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只是弯腰,默默地把柴火往炉口添。
炉膛里火光熊熊,贪婪地吞噬着新柴,发出噼啪的爆响,映亮了他眉宇间一道被树枝划破的新鲜血痕,和眼底深藏的无言痛惜。
那道血痕像一道小小的闪电,在他灰扑扑的脸上划过。
庞世贵叼着烟卷,背着手在炉群间巡视,像检阅他的王国。
走到姬忠楜砸矿石的炉子旁,他停住脚步,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姬忠楜脚边那堆砸好的石块,鼻孔里哼了一声:
手脚麻利点!没吃饭啊?就这进度,猴年马月能放卫星?
他目光扫过忠远刚添的柴火,又不满地皱眉,
这柴湿气太重!烧起来全是烟,温度上不去!忠远,再去砍!要干透的硬柴!听见没?
忠远垂着头,低声应了句听见了,默默拾起地上的柴刀。
姬忠楜看着他单薄落寞的背影消失在烟尘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虎口裂开的血口子,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他攥紧了铁锤,指节捏得发白,锤头微微扬起,几乎就要朝着庞世贵那油光锃亮的后脑勺砸下去——砸碎这荒唐,砸碎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屈辱!
可就在锤头将落未落之际,巧女肿得像发面馒头的膝盖、夕英饿得蜡黄的小脸、昊文兰临产时痛苦的呻吟、还有永海额角那枚鲜红的芦花胎记……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过。
那锤头仿佛有千斤重,终究是颓然地、无声地落回冰冷的石堆上,溅起几点火星,如同他破碎的希望。
正午的日头像枚烧红的铜钉,钉在污浊的天幕上。河滩上热浪滚滚,混杂着汗臭、硫磺臭和铁锈味,像一锅煮沸的毒药。
姬忠楜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直起腰,想喘口气,眼前却猛地一花,脚下像踩了棉花,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栽倒。
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冰冷的炉渣上,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了下来,在他灰黑的脸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红线。
忠楜哥!旁边砸矿石的堂弟姬忠树惊呼一声,丢下锤子扑过来扶他。
姬忠楜晃了晃脑袋,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额头,黏糊糊的,是血。
他推开忠树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嘶哑:没事……绊了一下……话未说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强咽下去的两个野菜窝头混合着酸水,猛地涌上喉咙。
他慌忙捂住嘴,冲到炉渣堆旁,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些酸苦的黄水,像他心中翻涌的苦涩。
唉……
忠松看着他佝偻抽搐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哥,你这脸色跟死人一样,歇会儿吧,我去跟庞主任说一声……
姬忠楜猛地直起身,一把抓住忠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他额头的血混着冷汗,蜿蜒流过灰黑的脸颊,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
别说!我……我能行!
他不能倒,不能给庞世贵任何借口。家里那点可怜的、刚因永海出生而短暂浮现的喜气,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
他胡乱抓起一把炉渣灰,按在额头的伤口上止血。粗糙的砂砾摩擦着皮肉,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踉跄着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抄起那柄沾着他鲜血的铁锤。
锤头砸在矿石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麻木,如同他此刻的心跳,每一下都在丈量着生命的刻度。
暮色四合,浓烟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
炼钢场上点起了火把和风灯,光怪陆离的影子在烟尘中狂舞,像一群扭曲的幽灵,跳着最后的狂欢之舞。
庞世贵站在最大的一座炉子前,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加柴!鼓风!同志们再加把劲!胜利就在眼前!钢铁元帅就要升帐了!
炉口被撬开,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庞世贵兴奋地探头看去,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僵住。
炉膛底部,没有想象中红亮流淌的铁水,只有一堆暗红扭曲、疙疙瘩瘩的铁渣和尚未燃尽的木炭块粘连在一起,像一堆冷却凝固的、巨大而丑陋的呕吐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这是啥?庞世贵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一个负责看火候的老炉工凑近看了看,摇摇头,低声嘟囔:
主任……温度不够啊……光烧木头,咋能炼出真钢?这……这不还是渣么……
放屁!
庞世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拍在老炉工的后脑勺上。
温度不够?那是你们没尽心!思想没跟上!
这就是钢!是咱小姬庄放出的第一颗卫星!
是咱献出的大礼!
他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喷溅出来,在火光中闪着诡异的光。
来人!把给我弄出来!敲锣打鼓!报喜去!
姬忠楜站在人群外围,远远看着庞世贵指挥着几个青壮,用长铁钎费力地撬动、捅捣着炉膛里那堆暗红的、冒着青烟的固体。
铁钎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像是在为这个荒唐的时代敲响丧钟。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硫磺和金属腥气的怪味弥漫开来,呛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一大块形状扭曲、颜色暗沉的被撬了出来。
沉重地砸在焦黑的泥地上,发出闷响,扬起一片灰尘,如同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庞世贵如获至宝,亲自拿起一面破锣,咣咣咣地敲起来,嘶哑着嗓子喊:
出钢啦——!小姬庄炼出钢铁啦——!向上级组织报喜啊——!
稀稀拉拉的锣鼓声和参差不齐的喊声在焦灼的河滩上响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和凄凉。
姬忠楜默默转过身,不再看那场闹剧。
他弯腰拾起自己的破柴刀,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被浓烟笼罩的、家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渣上,疼痛从脚底蔓延全身,却比不上他心中的灼痛。
身后,那面破锣还在有气无力地敲着。
咣……咣……咣……,如同为那棵轰然倒下的百年栗树,敲响的最后的丧钟。
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混杂着血腥气、奶腥气和草药苦涩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与炼钢场上那焦糊硫磺味截然不同,像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盏灯。
堂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方天地,却照不亮人心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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