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依旧有些晒,虞玉兰弯着腰,正专心对付一株扎根极深的稗草。
听到庞世贵那带着几分刻意的话,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头也未抬,只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力气和汗水,就是咱庄户人家的本钱。
你把它下到地里,它就不哄人,自会长出庄稼来给你看。
至于富裕中农这话头,”她说到这里,才略略直起一点腰,目光扫过田埂边的野草,语气平缓却带着分量。
“庞代表,许是你没留神瞧清楚政府的告示。
我虞玉兰,比不上你当了贫农代表,可也担不起你说的那‘富裕’二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河滩上被水流磨圆了的硬石子,掷地有声。
庞世贵好似才睡醒般,抬手拍了拍脑门。
“噢!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是我没看真切,该骂!
想起来了,最后政府给你们家定的成分是中农,正经的中农。”
虞玉兰不再看他,只盯着脚下的田地,说道:
“既知道了,往后就甭再不分场合、不负责任地随便乱说。
话讲多了,小心闪了舌头!”
言语间的警告,像初春河面上未化尽的薄冰,透着寒意。
庞世贵自觉没趣,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干咳两声,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开了。
对忠兰和忠云两姐妹而言,去识字班的日子,仿佛是灰扑扑的生活里骤然点亮的一盏灯。
那间由旧祠堂改成的学堂,成了她们窥见另一个广阔天地的窄小却宝贵的门扉。
下了学,姐妹俩常常不急着回家。
她们会绕到村子后头那片僻静的小河滩,寻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并肩坐下。
忠兰会小心翼翼地从她那粗布缝制的书包里,拿出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课本,还有那截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
她把书摊开在并拢的膝盖上,伸出因干活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认真地教妹妹念:
“姐——姐——,妹——妹——,新——中——国——”
忠云仰着小脸,眼睛紧盯着姐姐的手指,跟着一字一顿地念:
“姐——姐——,妹——妹——,新——中——国——”
她念得极其用力,小脸蛋都憋得泛红了,仿佛要把这几个字牢牢刻进心里。
夕阳的金辉铺满了河面,粼粼波光跳跃着,也温柔地洒在两个女孩儿专注而认真的小脸上。
她们小小的、依偎着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交融。
这天傍晚,夕阳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村庄、树木和田野上。
虞玉兰扛着锄头,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从地里回来,刚走到离家不远的那棵老槐树下。
一阵压抑却又撕心裂肺的哭声,便猛地撞进了她的耳膜。
那哭声,不似平常的悲切,更像是一头失了幼崽的母兽,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混合着绝望与巨大创伤的哀嚎,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令人心慌的破碎感。
虞玉兰心头莫名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住。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刚转过墙角,就看见田聚选家门口已经围拢了不少乡邻。
田聚选的娘直接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已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而田聚选那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的媳妇,此刻正紧紧、紧紧地搂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小木匣子。
她整个人哭得几乎脱了力,头发散乱地贴在泪湿的脸上,脸颊深深埋进那刺目的红布里,单薄的肩膀因无法抑制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
那令人心惊的哭声,正是从她那里发出的。
“我的儿啊……我的选儿啊……你咋就这么狠心……扔下你娘走了啊……”
聚选娘猛地又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心肝肺腑一齐撕裂开来,听得周遭的人无不动容,暗暗抹泪。
旁边站着几位神情凝重肃穆的区上和村里的干部。
其中一位干部手中捧着一张盖有鲜红大印的纸张,他清了清嗓子,用沉重而清晰的语调向围观的村民宣告:
“……田聚选同志,在朝鲜前线,为掩护大部队和战友安全转移,主动承担阻击任务,英勇顽强,与敌人血战到底,最终身负重伤,壮烈牺牲……经中国人民志愿军政治部批准,追认田聚选同志为革命烈士……特此通知,并向烈士家属,致以最深切的哀悼和崇高的敬意……”
“烈士”这两个字,如同两块骤然从冰窖里取出的千斤巨石,带着冰冷的重量,轰然砸在虞玉兰的心口!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手里握着的锄头“哐当”一声,直直掉落在脚下的土路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身旁老槐树粗糙的树干,指甲几乎要掐进树皮里,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
田聚选!那个在征兵报名点上,用力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声音洪亮地喊着“俺二十二了”的憨厚后生!
那个在自家忠楜因年纪小被拒绝时,还帮着说了两句公道话的同村晚辈!
他才去了多久?满打满算也不过那些日子。
那曾经鲜活滚烫的生命,那带着憨厚笑容的、生气勃勃的脸庞……难道就这么没了?
最终,就化作了眼前这冰冷坚硬的、盛放在小小木匣里,由一块红布包裹着的……遗骸?
虞玉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田聚选媳妇怀中那个小小的红布包裹上。
那红色,此刻在她眼里显得异常刺目。
像刚刚流淌出来的鲜血;
像灼人的火焰;
也像去年夏天,她情急之下狠狠摔在地上的那个代表着不同选择的红本子的颜色。
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恐惧,如同南三河夏季突发的洪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这恐惧,并非仅仅源于死亡本身,更源于这牺牲背后所彰显的、那股无法抗拒、足以碾碎个人一切念想的、庞大而冰冷的洪流!
她仿佛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阴影,正从遥远的天际沉沉压来,笼罩了河西村。
笼罩了这片他们刚刚用汗水浇灌出些许希望的土地。
也毫不留情地压向了她那个满腔报国热忱却被拒之门外的儿子——忠楜!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穿透力,猛地扫向自家院门的方向。
暮色渐浓,只见姬忠楜正扛着一大捆新割的、还带着青草气息的牛草,从河堤那条小路上走下来。
夕阳的余晖将他单薄的身影拉得细长。
他显然也听到了田家门口那撕心裂肺的动静,脚步已然停住,正怔怔地望向那片聚集的人群和悲声传来的方向。
隔着这段距离,虞玉兰看不清儿子脸上的具体表情,只能看到他如同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地僵立在晚风里。
那沉默的剪影透出一种与她此刻心境相呼应的、巨大的茫然与震动。
虞玉兰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攥紧,骤然缩成了一团,疼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那冰冷的恐惧感如同腊月的河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没有走向那被巨大悲恸笼罩的田家,也没有立刻呼唤呆立在远方的儿子。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踉跄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弯下腰,摸索着捡起了掉落在路边的锄头。
锄头的木柄上,还沾着田间新鲜的泥土,握在手里,是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沉重感。
她紧紧、紧紧地握住那粗糙的木柄,五指收拢,仿佛这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后,她竭力挺直了那因常年劳作而略显佝偻的腰背,像一株在河滩上历经无数狂风暴雨冲刷,茎叶虽已凌乱,根系却依旧死死抓住泥土不肯松开的老芦苇。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自家那已然亮起昏黄如豆灯光的院门走去。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光,挣扎着将她扛着锄头的、孤绝而坚韧的背影,长长地投射在河西村这片刚刚被烈士的鲜血与亲人的泪水浸染的土地上,也深深地烙印进公元一九五一年,那个麦浪即将翻涌成一片灿烂金黄的、沉重而漫长的春天里。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哭声。灶房里,油灯的火苗在虞玉兰沉默而坚毅的脸上跳跃。
窗外,南三河的流水声,在这寂静的春夜里,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它汩汩流淌,永不停歇,携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也承载着下游人们未曾熄灭的希望,固执地奔向那未知的、却又让人忍不住期盼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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